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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别这样,这不好……”
她说:“好……”
我说:“别忘了这是在你家门口……”
她说:“不是在我家门口,不过是在他家门口……”
我说:“那也不好,万一被人看见……”
她说:“我巴不得被谁看见,转告他……”
我说:“那我还能再见他的面吗?”
她说:“也许他还会暗自高兴,他希望他的妻子也找到一个情人。他有过那么多情人,换了一个又换一个,而他的妻子在这方面从无可指责,他的心理是很不平衡的。我比你更深刻地了解他这个人。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别人的时候,首先不是谴责自己,而是祈祷别人也能对不起他一次。这一点已经成了他现在的做人原则了。他就管这种原则叫公平原则。好比他在买卖中占了别人的便宜,下一次他会有意识地让给别人几分小利。如果他妻子的情人是他所轻蔑的人,反感的人,他就会觉得是在对他进行报复,会恨得咬牙切齿。但如果那一个男人是他的朋友,是和他关系很亲密的一个人,他就会暗暗庆幸,觉得是一件正中下怀的事,觉得终于如愿以偿了。这就是你的子卿。这就是被人们叫作‘华哥’的‘大款’翟子卿……”
我十分惊诧她将自己说成是“他的妻子”。十分惊诧她对现在的子卿看透的程度。更惊诧于她说时那一种口吻。那是一种很平静很平静的口吻。听不出丝毫怨愤的情绪。仿佛一位极其理性的导演,在逐层分析一个剧本里的一对不正常的夫妇的关系。
我简直无话可说。
我也不再向她提出我的要求。既然她觉得我和她这么走在一起好,那我就跟着她的感觉走吧。何况对我来说,那已变成了一种美好的感觉。
大约十点了。在哈尔滨这座北方的城市,即或夏季,晚十点以后,街上也难见行人的影踪了。夜空阴沉,没有月亮,也几乎没有星星。要下雨了。却又不会马上就下起来。一阵阵雨前的湿风吹过,我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觉得从心里往外有些凉。街树肥大的叶子,在我们头顶上哗哗作响。水银路灯清幽的光辉,将新铺的柏油路面照得反射出乌玻璃似的亮泽。分明是有洒水车刚刚洒过水,轻微的踩水声伴着我的脚步……
她不是一个小女孩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她可不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儿。也不是情窦初开春心荡漾的少女。不是天生浪漫气质的少妇。她是一个任什么样的男人都休想用假情假义欺骗她进而能将她控制于股掌之上的很成熟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我还觉得她实际上是一个一向非常理性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具有了她那么多的理性,大概也就在社会上完全够用,甚至绰绰有余了。然而她时不时作出的小女儿状,时不时表现出来的小妻子般的任性和娇嗔,又分明不是装扮的。而确确实实是由内心里的情愫促使的。也许,她一向的理性早已使她自己感到索然,感到倦怠了吧?她曾企盼着某一天彻底抛掉它像女人们抛掉穿着别扭了的鞋子一样吗?是不是所有一切被认为和自认为很理性的女人,内心深处其实早都一概地曾企盼着这样的某一天呢?是不妻子。何况她并不受宠爱。她不过是子卿的“不动产”中最无足轻重的一部分。她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忽然她放开了我的手臂……
她在柏油路上跳跃起来,就像小女孩儿们跳格子那样向前跳跃……
若是一个娇小的女人那样,就算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你从她的背影望着她,你也定会感到她的活泼是可爱的,那一种情形是怪有意味儿的。
然而她不属于娇小的女人一类。她挺拔。丰满,像一头健壮的雌鹿。尽管她的背影仍那么窈窕,但是她那种跳跃的姿态,已是没法儿再显出活泼和灵动的样子了……
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只有事实上是被从情感和心理两方面都压抑得太久了,才会逆溯年龄往小女孩儿和少女阶段去重新体验自我。于她们,这无疑是在心理误区中的任性的自我放纵。而在别人们看来,则肯定是不自然的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中顿生缕缕悲情。
子卿,子卿,翟子卿啊!你究竟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不把这一个好看而且温良的女人当成一个好妻子爱护?你厌弃这样一个妻子却又能从那些主动取悦于你将你称作“华哥”的女人们身上体验到另外的一些什么?你这条一嗅到金钱气味儿就亢奋不已就激动得浑身哆嗦的雄狗!……
我不禁地诅咒着子卿。
倘那一时刻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想我是会有足够的勇气指着他告诉——我爱这个你厌弃了的女人!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妻子!……
如果他认为我当面羞辱了他,而要跟我大打出手的话,我想我是乐于奉陪的……
她在离我十几米处站住了,等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时,她问:“你有点儿冷了吧?”
我说:“不冷。”
“我跳格子时,你在欣赏我,对不?”
路灯清幽的光辉下,她笑得很妩媚。一个三十七岁的好看的女人的妩媚,乃是从少女至中年一切女性的妩媚中,最具美感和魅力的妩媚。因为那一种妩媚,既含有少女们的本能的羞涩,亦含有成熟女人的本能的矜持。这两种本能同时相互叠织并且相互渲衬地浮现在一张秀丽的女人的脸庞上,羞涩和矜持就会奇妙地檀变出更多种的意韵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文明的画家和摄影师,必定要选择她们的脸庞发挥艺术表现的才华。她们脸上的表情,也许要比少女们和姑娘们脸上的表情丰富十倍。容易逝去的不过是所谓被叫作“青春的美”,而一个成熟女人容貌的美,也许正是从三十五岁以后才开始的吧?……
路灯光使她的脸半明半暗。使我觉得像一帧黑白特写照片。而她脸颊上的梨窝儿,看去也更可爱了……
我说:“是的。我是从背后欣赏你来着……”
她说:“今天我觉自己年轻得像一个小姑娘似的……”
我说:“我也这么觉得……”
我四顾无人,不禁匆匆拥抱了她一下,并且温柔地在她脸上的梨窝那儿吻了一下……
“快到了……”
“不,还远呢。你回去吧!别送我了……”
“我指的不是宾馆,是我家。”
“你家?”
“嗯。我自己的家。我一定要带你到我自己的家里去呆一会儿,起码得认认门儿……”
“改日吧?”
“不,我不愿意……”
“太晚了。”
“不,一点儿也不晚……”
她又像先前那样揽挽住了我的一只手臂。我不再说什么犹豫的话了。实际上我很希望跟她到另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适合我和她单独在一起的地方去。她的家——用她的话讲——她自己的家,该是那样一个最理想的地方了……
拐入另一条街,又走了不远,她和我在一座六层楼前驻足了。整幢楼的窗子几乎全黑了。这儿那儿,错错落落的,只有四五户人家的窗子还亮着。
入楼前,她附耳对我说:“上楼时脚步要轻点儿。在这里,在邻居们心目中,我仍是一个单身女子呢!没谁知道我是什么‘华哥’的妻子……”
室内黑着灯。她先将我让进。她进来后,反手将保险门锁“咔哒”拧了一下。
“开关在哪儿边墙?……”
“别开灯……”
黑暗中,她第二次扑到了我身上。她那双修长的裸臂,一下子箍住了我的脖子,而我则紧紧搂抱住了她的腰肢……
当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吻在一起,我闭上眼睛。仿佛的,我觉得我已不是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一条不知是什么样的鱼。并觉得她也变成了一条鱼。就是子卿家鱼缸里那一条躯体最优美的“银龙鱼”。我和她好像就是在巨大的有水草的鱼缸里。又似乎不是在鱼缸里,而是在海里。在海的底下。我明明搂抱着她的腰肢。搂抱得很紧很紧,却又觉得根本没有搂抱住她似的。搂抱住的只不过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我们明明在互相深吻着。我们的双唇从吻在一起就没有分离过,却又觉得根本没有吻到她似的。吻着的只不过是想象中的虚幻的她似的……
我在海的底下追逐着她,竭力尾随着她,竭力想要贴近,却怎么也迫不上她,怎么也不能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更无法贴近她。我绝望得想要喊叫起来,可海水涌入我口中,将声音阻在我喉间。那海水不是咸的,而是甘甜的。甘甜而又具有浓郁的百年陈酒的醇香。还具有低微的晕醉力。那一种晕醉力混合着那一种浓郁的醇香,在我心里在脑际间弥漫着弥漫着……
也不知过了多许,我缓缓睁开了眼睛。因为我听到了低泣声。黑暗中她的脸伏在我肩上,她在哭着。她那双裸臂仍搂着我的脖子。不过已丧失了最初的热烈而冲动的力度。它们紧贴在我胸前。我的双手从她腰际爱抚上去,爱抚着她的双肩,它们在微微耸动着。因她不停止的竭力克制着的低泣而耸动……
我惶惑又不安地问:“你怎么了?”
她的脸在我肩上缓缓侧过来,侧向我的脸,咽声说:“没怎么……”
短短的三个字里,听着包含无尽的委屈,也似乎包含无尽的满足……
“那为什么哭?……”
“不知道……就是想哭……”
“我们进屋吧,好不好?……”
“好……”
她回答得极乖。然而却一动未动,仍像一只趴伏在树干上的小蜥蜴似的,依偎在我怀里……
我又说:“我们进屋去吧……”
她说:“你扶我进屋……我……像溺水了,刚被救上来似的,浑身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了……”
我想,在我们的长吻中,对她而言,只怕是“竭尽全力”的一次吧?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于是我拥着她进入到屋里去。
只有一间屋。依稀可见,除了床,还有一对沙发。
“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