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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禁睁大,惊讶于这世界上还有他宣布永远保持敬意的男人和女人……
“但对于那些今天推出一种所谓‘营养液’或什么保健饮料,明天推出一种所谓‘美容面奶’或什么‘丰乳’药品,大肆作广告的男女并不例外。他们不是什么科学工作者。他们和我一样,本质上是金钱斗牛场上的斗牛士。对你们这类人,也就是你们自称为文化人、艺术界人士的一类男女,尤其不例外。六十五岁以上有些可取的。六十五岁以下的好东西不多。虚伪、文过饰非,假模酸样,贪财、好色、犬儒者、无气节可言者居多……”
我诺诺连声,说是的是的。说我自己正是那样的,所以我常常很瞧不起自己,也对自己跻身于的所谓“文化艺术界”厌恶透了。
“在香港,你们这种人,从六七十年代起,你们这种人的电话号码,就是和跑马厅、赛狗场、酒吧、下三烂娱乐地方的大小老板们的电话号码归在同一栏的。”
他说时,用夹在指间的烟频频点着我。
他方才谈论女人时,如同美食家谈论风味儿小吃。而现在谈论到我这种人,则如同专做满汉全席的高等厨师谈论腐乳和酱菜疙瘩什么的了……
忽然他按灭了烟,伸过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一见到你谈了又谈究竟为了什么?”
我懵里懵懂地反问:“为……了什么?……”
“扔掉你那支笔!它使你自己变得越来越虚伪,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没出息,越来越不可救药了!扔掉它没什么可后悔的!别再用你那支笔写些骗人感情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的东西了!跟我联手!从今天起!我太需要你!我太需要一个充分信得过的,可以和我同舟共济的‘同志’了!我已为填平我们之间的观念沟壑费多少口舌了?我最后问你一次,愿意做我的‘同志’,还是坚决不?……”
他用的手劲儿那么大,把我的手都摸疼了。
“‘同志’?……”
我又讪讪一笑。
“我用的是带引号的!难道你以为我要找的仅仅是位合伙赚钱的先生吗?……”
看他那样子,分明是生起气来了。
我低声说:“我知道你用的是带引号的‘同志’……”
我心里直觉得好笑。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同志”二字。尽管我极反感别人称我“先生”。
“你觉得好笑吗?”
“不不,一点儿不……让我再考虑考虑……”
我强忍住笑,竭力装得郑重。
他猛地将我的手一甩,同时收回了他自己的手。
“你这个混蛋!……”
他真的恼怒了,骂了我一句。
而这时,小嫘回到了我们身旁。
“华哥呀,你瞧这好看吗?”
她往他身上一靠,神着项上一条用五颜六色的珠子串成的项链让他瞧。
“哪儿买的?”——他站了起来,瞪着她:“地摊上买的,是不?”
“是……”
她怯怯地承认。
“多少钱?”
“才七十多元……人家不是图便宜嘛!”
“地摊上买的东西,你也往自己脖子上挂?你还好意思让我看!……”
他抓住项链,用力一扯,疼得她“哎哟”一声,踉跄地从他身旁跌撞过去,险些扑倒——颈链断了,五颜六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滚向四面八方……
她眼中顿时盈满泪水,但是怯怯地,抿着双唇,不敢有任何抗议的表示……
他看也不看她,缓缓将脸转向我,像瞪着她一样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还转到我们这边儿来住吗?”
我看得出,他完全是由于未从我这儿得到令他高兴的回答,而迁怒于她。
我说:“咱们不是讲好了吗?我当然要转过来住啦!”
其实我已很不情愿转到他住的那家此地最高级的宾馆去住了。但怕更加惹他恼火,怕他更加迁怒于小嫘而小嫘更加受什么委屈,只好说根本是违心的话……
他又缓缓将脸转向小嫘:“你,陪他去结账,陪他过咱们这边儿来……”
说罢,他大步朝外就走……
一些男女的目光,投注到我和小嫘身上。
我说:“小嫘,你千万别介意他,刚才我俩有几句话谈得不太投机,他的火是冲我发的。”
她两眼噙着泪笑了。
她说:“我哪儿能对我华哥介意呢。他有火发在我身上,比闷在他自己心里好,他能发在我身上,那证明他不把我当外人啊!……”
她的话说得挺令人感动的。
然而我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完全没料到她竟会那么说,她说的显然是真心话。唯其是真心话,我才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暗自思忖子卿教诲我的那些关于金钱和女人的话,开始承认——他的话至少在某些时候对于某些女人是正确的。正确得接近真理……
六
我转过去住后,天已经渐黑了。登记台上摆着“客满”的告示牌,我却顺利地住上了单间。登记的小青年对我和小嫘十分客气。我明白,他的关照,以及客气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
我不能不又一次暗自承认——金钱的魔力真是强大无比!从前苏空军副司令亲笔批准出卖“米格39”的批件,到“客满”的情况之下可以住进单间,它都在向人们证明它的魔力。
人呵,人呵,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代,我们不做五体投地的“拜金主义”者,又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还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
不知未来的史学家们,将把这个时代定义为什么时代?如果我有这种荣幸,我希望能将这个时代定义为“翟子卿时代”。或者“华哥”时代……
尽管他在真正的“大款”们面前不过是个根本不起眼儿的“小款”,甚至不过是一位“微的小”款爷——像西方某些经济发达的大国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国”叫作“微的非”国家一样……
但他——翟子卿对金钱对女人的思想,难道还不代表着这个世界对金钱对女人的宣言吗?它在本质上也同样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种种时代流行曲却同样是好听的动听的。同样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是谁他妈的把这看似崭新的时代与世纪末的情形直接剪辑在了一起?之间被硬性剪掉了的时代又该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体验时代自然的循序渐进的权力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强奸……
仰躺在软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个被通缉的人而且像一个被缉拿住了的人。为了不彻底得罪子卿,我将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车,赚足了钱,由小嫘挽着对我说一声走,我必须立刻收拾东西随他返回哈尔滨吗?
那么我此行岂不等于充当了他的跟班吗?
我为什么要怕得罪他呢?究竟为什么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的话,当他不是和我面对面地娓娓地侃侃地说着的时候,当我不是和他面对面地倾听甚至是恭听的时候,当我独自回想并且咀嚼的时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细细咀嚼越是感到邪性无比……
我觉得子卿他仿佛参与了这个时代的某种合谋似的。它也许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这样的合谋者,通过形形色色的他们最终实现它确立金钱神圣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觉又优秀的“金钱宗教”的虔诚信徒和充满热忱充满激情的“传教士”。而他因此获得到他那份儿“红利”和他所喜欢的那些个女人。而他也想使我变成他那样的信徒和他那样的“传教士”……
也许,我们若不能是“同志”,今天便注定了将陌如路人?
也许,这还是他所不愿的?
在床头那儿,在贴了壁纸的墙上,横七竖八写着几句下流的污言秽语。我细看时,断定并非一个人的笔记。显然,第一个人写下第一句离开后,其后住进来的人中,有几位是很乐于“锦上添花”,续其“精华”的……
有的字迹很拙劣,有的字迹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个人,在这一点上找到了那么共同的语言……
当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往里放些小东西时,发现抽屉的底板上,画了一幅比墙上那些污言秽语更下流的“图画”。而且是用不同颜色的彩色笔画的。男性的坚挺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龟头,被画成了人脸,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双唇努起,去吻两片被涂得猩红的女人的唇。侧头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缓缓推上了抽屉。并没把我那些小东西放入到抽屉里。所谓小东西,实则是我写作时用的笔,我随时记录下某些杂感的小本儿、电动刮须刀、小梳子、胃药……
我怕我每用它们便得再看到那“图画”一次。我怕我今后用它们时会联想到那“图画”感到恶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药反而会反胃……
到处涌动着对金钱的掠夺欲、瓜分欲和占有欲……
到处涌动着男人对女人的色欲、情欲和性侵略欲……
到处涌动着女人对男性金钱大量占有者的亲偎欲、献身欲和自我推销欲拍卖欲……
从公共厕所到卖淫场所到豪华场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为着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动地活跃着……
到处的空气中都涌动着大致相同的成份……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个——嫌恶他们而又嫉妒他们,轻蔑他们而又在他们面前时时自我轻蔑,一心想变成他们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没法儿变成他们又有些沮丧,甚至觉得窝囊……
晚饭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转过来住下之后子卿并未露面,我也没主动到他的房间去过。
我问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说他没出去,说他在房间里。
我问那他为什么不下楼来吃饭呢?
她说他不想吃。
“他还显得不高兴似的?”
“还显得不高兴似的,你们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