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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下那个穗,应小雨随手将它扔出了窗外。
没有再把剑藏回去,他四下看看,挑了一处,挂到了墙上。
穗上穿了两粒小小的玉石,在阳光下,流光一闪,没入了园丁精心照料的草木丛。
—— —— —— —— —— ——
四天后。
冬季的原野,草木大多落叶枯败,零散几只鹰雀掠过,显得天地分外辽阔。
任何方一行五匹马,慢悠悠走在官道上。
“小雨,和我们过年吧,过了年再北上,如何?”
“好,那就多叨扰了。”
“你小子,要么没礼数,要么礼数太多。”任鑫挠挠下巴,道。
“……”应小雨哑了,按按胃部。然后发觉自己做了什么,略略尴尬地笑笑。
炖汤熬药之类的事,主要任鑫在打理。那支老参大概有四成被任鑫炖了各种料理,灌到了应小雨肚子里。老参的劲道厚悠,泡一泡,煮一煮,是没法子有效吸收的。因此,有一段时间,应小雨早上起来清参汤一碗,喝完。睡前那日的参炖了老母鸡之类一碗,吃完。大多是任鑫端到他面前,监工,然后收拾。所以,如今,他一见任鑫,反射性就想打嗝。
——其实这事是任何方的意思,奈何却是任鑫经的手。
任骉在应小雨旁侧并行,本想留他些面子,倒底忍不住闷笑起来,身子直打颤。
任何方看看应小雨,再扭头看看任骉,大笑。
任森一手松松地控着缰,万年不变的表情,此番终于有了一些变化,抿了唇勾起一抹弯度。
就在此时,两骑飞奔狂蹄,从他们的来路追来,老大远就喊,“方大夫,方大夫!”
任何方轻勒缰,兜转马身。
那两骑已经赶到面前,其中一个翻身下马,抱拳深深一躬,道,“小王爷坠马重伤,还请方大夫千万施以援手!”
正是领着他们挑院子的那侍卫。
五
白袤开一妻两妾,妻是当地大世家之女,没有什么才名,贤淑两字倒是当得起的。
两个妾则都是买的擅歌舞的温柔美姬。
娶妻乃联姻结盟,纳妾为闲情雅事,白袤开把主次分得份外清楚。
一儿九岁,一女三岁,皆是正室所出。
这一点,是效仿他父亲,只为防嫡庶之祸。
小王爷唤做予儿,不知为何,破天荒地和白袤开起了些争执,纵马出城,结果城外惊马,被那马甩下背,凌空踢了一蹄,手臂摔断不提,胸腹肋骨重伤。幸亏随身侍卫得力,隔了老远一剑掷出,那马咽喉对穿,立刻倒地,才没有继续追着人踢踏,否则不堪设想。
马是阉马,忽然这么狂性大发,里头必有蹊跷。
但这些是白袤开的事。
对任何方而言,他要做的,只有一样——保住那个孩子的命。
任何方前世学的是临床,虽说半途转了专业,不过对于人体结构的医学了解显然一直有助于他这世的学医。
刚刚跨进王府大门,一边急急步行,任何方就开始下命令。
“干净内屋一间,家具全撤,门窗全关,沸水醋洗,梁下、四壁、地上张布五层,布需沸水滚煮三度,而后……”
“外厅一般处理,张帘,帘后……”
“三分长,两毫宽,一毫厚硬木签、竹签各五十根,边缘两头磨圆,照例滚煮,若能多备自然更好……
“棉白布、蚕丝线、照例滚煮,尚需烘干……”
管家跟着,一边一样样吩咐给身边得力的家仆,那些家仆则一个接一个领了命,各自指挥着平日里归自己教训照拂的仆从忙碌去。
距离坠马已经将近一个时辰。前头有大夫处理过,手上的已经接好,但也只是对着穿入肺腑的断肋骨摇头哀叹而已。
任何方先查看了那九岁男孩的外伤,而后稍稍听脉,立刻转身出了内室。
见到守在外屋的白袤开时,任何方说了两句话,“我手里现在只有二成,具体能有多少,要呆会才知。不过,他自己占了三成。”
白袤开深深看了眼任何方,一揖道,“请方大夫放手而为。”
而后,转身进去了。
那三成,在予儿那里,何尝又不是在作为父亲的白袤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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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里各处的仆人都被调来忙碌,连那怀着五个月身孕的王妃都硬是忍下了眼泪,只留了一个小丫头使唤,吩咐贴身的伶俐婢女出去帮忙。
屋子里,梁下,五层白色净布下。
任鑫将特制的小皮卷打开,里头是二十七把特制的精巧刀具,都插在形状合适的小兜里,兜里满是深色的特制膏泥。
这套玩意,任何方一套,他二师父一套,他大师兄一套。本来他二师父那套二十四把,后来给任何方他们两个师兄弟打造时,改了五把,添了三把。
任何方穿着布袋似的衣服,隔着层细紧的棉布,拈起了一把薄刃。
屋子外,瓦上,天蓝云舒,城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 —— —— —— —— ——
屋子里,梁下,五层白色净布下。
任何方将手里一根木签扔到一旁盘子里,接过一根刚刚吹熄的木签,三刀削了炭火外层,将红尖尖在一个极细的血管上一点。
几不可闻的“滋——”一声。
“予儿,你的身体里,又止了五处细脉的出血。”任何方的嗓音平静有力。
躺着的少年箍紧身下的被单。特殊的麻药仓促配制,少了一味引子,时间又过去了太久,部分痛觉回来了。
他盯着上头的白布,眼睛张了一张,眸子里亮出一星光芒。
一个同样只露出双眼的家仆递过下一根。
屋子外,瓦上,天黑星稀,月已上快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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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儿他?”白袤开见任何方神色疲惫而轻松地出来,松了口气,顿时觉得身上骨头一根根都被抽光,人也软了。
“他很顽强。”任何方赞许,“只是会留个疤。”
白袤开释然而笑,疤痕而已,再狰狞再恐怖,也是活人身上的特有。任何方如此说,便是没有残疾之类的不良遗留了。心下一松,也不多说什么,朝任何方点点头,换了衣服进去看儿子。
也是予儿命大,好巧不巧任何方出门没一会会出了这么一事。若是再晚上几个时辰,或者任何方一行快马加鞭而去,那才是真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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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我不该胡乱论道。”
“予儿?”白袤开正替予儿拨开粘在脸颊上几缕汗湿的发,心下庆幸感叹不提,不料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人人都说父亲治民有方,文武双全。他们不知道,父亲也很寂寞。”九岁的男孩看向自己从小崇敬的父亲,说此话的神情宛如成|人,“他虽琴棋诗画一样不精,怕冷怕热,懒散又嘴馋,但他可以和父亲看到一样的东西,所以父亲喜欢他吧?”
白袤开眼里露出一抹温柔,轻轻摸着予儿的头,没有否认。
一样不精……这话听起来不给面子,其实还是算委婉的了。那个人,除了棋,剩下的三样,根本一窍不通。
“父亲,他会武,擅医,能很好地护住自己。”
所以父亲不必顾虑太多。
“父亲,孩儿以后能遇到这样的吗?”
能吗能吗?
“父亲,他救了你的予儿,于情于礼,你该谢谢他的。”
去吧去吧。
“父……”
白袤开低头看着抗不过药力和失血,疼痛和疲惫数重的袭击,沉沉睡去的儿子,摸摸他有些烫的额头,微微笑了下。
怪不得这么多嘴。
俯身弯腰抱了抱予儿,怕压到他伤口,只是虚虚触了触,而后,白袤开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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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紧紧绷着神经忙碌了这么几个时辰,十分乏累。任鑫替他备了晚膳,他一样样慢慢填入肚中,根本不知道什么滋味,只心道,盘盏空了就好了。
吃完草草洗漱,便准备睡了。
却听得厅里有人来访。
任何方心里一拎,暗道莫非那老小子出了什么问题,顿时睡意全跑,匆匆披了件外袍出来。
“予儿他怎么了?”
白袤开还没有看到任何方,先已经听到了声音。而后,眼见得一个未及弱冠,面貌平凡无奇的少年胡乱穿了外衣急急忙忙出来,心里一愣,脱口而出,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任何方一愕,随即了然,当下松下神来。懒懒打了个哈欠就近坐下。
既然不是病人有问题,那就什么都好说。
他和白袤开相处甚好,此番慌乱里露了脸,也不怎么在意,反正那面具只是为了有备无患。他这张脸,靠那些手工绘像,要通缉还真不容易。若是万一有一天要防白袤开,大不了易容,而后跑得远些就是了。
“过了年便十五。”任何方道,随手去摸茶壶,一边紧接着又是一个哈欠。
白袤开噎了噎,平时任何方虽有些懒散,却透着老成,总觉得早过了弱冠,再参看身量,想想则大概早经沧桑,有些老成,应该在二十左右。此时得了这么个答案,顿时无语。看他困意明显,明知自己最好告退,偏偏舍不得,只替他翻了个杯子倒了杯茶递到他手边。
堂堂齐瑞王,哪里有多少机会做这般的事情,一时居然有些手忙脚乱。
就了口凉凉的茶,任何方清醒了几分,询问地看了白袤开一眼,倒也没有赶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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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放了人进去了?”外头,任鑫朝任何方这边张望了下,不满道,皱眉看看任森,“公子歇下了那。”
“公子没赶人。”任森答,面上照旧没有神情,而后自顾自回屋了。
任鑫无语。
任骉出了自己房间,走过来,回头看了眼任森的背影,朝任鑫道,“该我守了,鑫哥你也忙乏了,先睡去吧。”
任鑫张望了下里头两个的情况,颇有些不放心。
“若耽搁久了,我会进去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