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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他们对“快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下意识的负罪感,即使是快乐,也必须是或只能是细心谋划的精确的窃喜。
——这很好,就小说而论,《屋顶上》和《关系》比《屋顶上的风景》写得好。但有意思的是,同样是一件啼笑皆非的事,尉然写时活像乡场上的“小广播”,而戴来的叙述则让人感觉她一直在告诫自己和别人:此事纯属隐私。
这种区别可能源于他们分处不同的叙事传统,在尉然、莫言和阎连科那里,小说是乡野大地上流传的消息,与此相近的还有赵本夫的《斩首》(《上海文学》2004年第2期)。
(短篇小说,就其起源来说,是一种秘密知识,但同时,也是必须被公众分享的秘密知识。流言只能在传播中成为流言、笑谈只是在有听众时才成其为笑谈,短篇小说的最初形态中包藏着自相矛盾的紧张:它是被禁制的,“君子所弗为”,但正因为被禁制,它必然被说出。
早期的短篇小说家们由此获得充沛粗野的力量,在《三言二拍》那里、在《十日谈》那里,我们都能看到禁制是如何被打破的——作者的叙事态度如同那个大声说出“皇帝的新衣”的孩子,但与那孩子有所不同的,他完全有信心,他的声音将在广大的人群中卷起一阵哄笑,作者是“说书人”,他和他的听众存在一种“共谋”关系,他们分享着共同的秘密。
这是一种齐天大圣式的叙事态度,莫言和阎连科庶几近之,他们不会为私人经验与公共经验之间的界分所困扰,在他们看来,大事和小事都是“村里的事”,他们像大杂院里的说书人,像北京街头的的士司机,他们海阔天空,百无禁忌,对叙事的边界扩展到任何地方都不会感到内疚和惶恐。
而戴来他们和莫言他们分处两个世界,戴来他们是属于楼房和网络的,这种差别的一个有趣的后果是,当涉及性、涉及男女之间的暧昧之事时,戴来的叙事态度却倾向于把它“表现”为禁忌——戴来最常用的角度是“窥视”,这是一种混杂着诱惑与罪感的角度,一种阴翳的美学。
很难想像戴来她们真的将此视为禁忌,在这里发生的是一种禁忌的游戏,也就是说,只有当把一件事假设为禁忌时,一切才能够开始,叙事才获得了欲望。这种伪装的禁忌证明了两件事,一是私人生活中的任何细节在这个时代都已不成为秘密,都是被凝视、被分析的对象;但另一方面,如果秘密不存在,我们必须把它想像成、制作成“秘密”,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一条通向公共空间的路径,这路径是由电脑屏幕、摄像头甚至针孔摄像机构成的。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这个时代特殊的感受方式:一种鬼鬼祟祟的美学——“鬼鬼祟祟”并非贬义,它只是一种描述——你可以在那些年轻导演的影片中几乎无一例外地看到这种风格:声音总是低沉的、光影总是暧昧的,人物总是一副随时都会受惊的样子,好像灯忽然就会打开,银幕上这个世界就会猝然消失……)
接着,我选出《碎玻璃》(李浩,《人民文学》第2期)、《白水青菜》(潘向黎,《作家》第2期)、《绑住我》(陈希我,《红豆》第5期)、《去往银角》(林白,《上海文学》第6期)、《勾肩搭背》(黄咏梅,《人民文学》第6期)、《私宴》(苏童,《上海文学》第7期)、《拱北》(石舒清;《上海文学》第7期)、《小嘴不停》(铁凝,《长城》第4期)、《狗皮袖筒》(孙惠芬,《山花》第7期)、《异乡》(魏微,《人民文学》第10期)、《还债记》(赵志明,《芙蓉》第6期)。——我认为,这些小说在2004年提供了关于人的境遇和行动、人的可能性的偏僻而锐利的知识。
最后是《樱桃记》(张楚,《中国作家》第6期)、《采浆果的人》(迟子建,《收获》第5期)。
《樱桃记》的第一句是:
“倘没记错,樱桃和罗小军十一岁时就成了敌人。”
然后,这篇小说在逃跑和追逐的狂奔中展开,到小说的最后一段,樱桃成了少女:
“她慢慢地朝他跑了过去,开始也慢慢地,当他们离的越来越远时,她才飞也似地狂奔起来。她手里攥着那张《巴黎交通地图》,脚下的风呼呼地扯动。公共汽车、自行车、马车和拖拉机如魅影一闪而逝,而前面那个男孩子,他时远时近。有那么片刻,樱桃察觉出裹在那个地方的草纸粗糙地摩擦皮肤,一股疼痛缓缓浮腾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种疼呢,她从未体验过。”
——“记忆”、“岁月”、“敌人”、“成长”、“逃跑”和“追逐”、“地图”和“道路”和“远方”,还有“疼痛”,还有“樱桃”这个名字,张楚让这些词语饱满、强劲,在它们之间建立起意义繁复的隐秘联系,让它们互相照亮,让它们像在一首诗中一样找到陌生的突兀的确切的位置。
而在《采浆果的人》中,事件开始:收浆果的人来了;事件的结果:误了秋收。但迟子建的每一笔都是“闲”的,都有一种延宕、停留、漫溢的感觉,最终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是“浆果”,童话般的浆果,那挂在枝头的“小贱种”、“小娼妇”、“小混蛋”,那小小的、温暖的放纵、痴愚和醉意。
——这是诗,是用短篇小说写成的诗,很难想像长篇小说会像迟子建那样无理地安排世界;也很难想像长篇小说会像张楚做到的那样缜密、精能。
第四部分 序跋之页第33节 她的姿态,她的方式
莫言
几个月前,张悦然出版了她的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几个月后,就看到了这部长篇小说。回首我们这茬作家走过的道路,大多是由短篇而中篇,由中篇而长篇,而悦然她们,总是不按常规出牌。并且出手不凡,将所谓的小说做法抛掷脑后,其实她们在创作小说的同时,也在创造着自己的小说做法。
打开书,就随着她轻盈流畅的叙述,走近只有她们这代人才有的成长足迹,仿佛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从幼儿园到学校;从小伙伴的同学,从友谊到爱情,在我们这代人眼里,她们这代人似乎就只有这么简单的经历,简单的人际关系,简单的故事。但在张悦然笔下,在这简单中展开的却是一个斑驳陆离的世界,铺排的是看似偏执简单实则同样艰难的心路历程。正如小说主人公杜宛宛的作画风格,“线条总是粗而壮硕,它们带着颤抖的病态,毁坏了画面的纯净”,所以“只能画水彩画或者油画,用厚厚的颜色盖住那些心虚而彷徨的线条”,因此“画总是大块大块淤积的颜色,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
张悦然不同于那些少年作家,她所讲述的显然不仅仅是青春放纵、反叛传统,而是在成长的迷惘中,小心翼翼地梦想和求征,思索和感悟。她的小说中;没有了大多数少年作家作品中那种已经变成了时髦套路的愤世嫉俗,没有了那种贫嘴饶舌和不着边际的喧嚣浮躁,没有了那种仅仅在字面的意义上玩弄文字的小技巧——那其实还是一种学生腔调。而这一切,是与她思想的深度分不开的。她的思考,总使我感到超出了她的年龄,涉及了人类生存的许多基本问题,而这些问题,尽管先贤圣哲也不可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但思想的触角,只要伸展到这个层次,文学,也就贴近了本质。
毫无疑问,悦然这部新著,依然可算作一部青春小说,但青春是说不清楚的一个阶段。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青春期最大的痛苦是压抑。这有政治的原因,也有家庭的原因,还有愚昧的原因。至于梦想,当然很多,我们那时的梦想也是与政治紧密联系的,连爱情也涂抹着政治色彩。而她们这一代,最大的痛苦似乎是迷惘。她们生长在一个人的基本欲念由被禁锢到被解放,甚至被极端发展的时代,物欲横流造成的道德水准下降、价值缺火,而信息时代所带来的泥沙俱下的各种思潮;使她们在早些年更像70年代人那样,更多的是目睹不可思议的现实手足无措,任盲目的青春激情东突西撞。随着她们的成长,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日渐盛行的民主风气,多方面的信息渠道,较高的知识素养,使她们的心态渐渐平静下来。能够慎重地进行自我价值的反思,开始对生活品位的追求。相比祖辈革命年代的政治狂热、父辈改革年代的物质狂热,虽然简单的阅历会带给她们种种不足,但她们的反思一开始就从自我的存在价值切入,这样的从自我开始的反思角度,尽管缺一些社会性的宽泛,但也许更加贴近文学的方式。这部小说所关注的,就是这样一次反思过程。小说讲述了两个息息相关的女孩——杜宛宛和段小沐从小到大,由敌为友,面对友谊、爱情、生存和死亡的心路历程;通过她们和纪言、小杰子、唐晓、管道工等人的爱恨情仇,强调了人与人之间的爱,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故事告诉我们,由苦难到平静、由恶到善的桥梁是皈依宗教。虽然宗教不能阻止人生悲剧的发生,但却可帮助悲剧的生命平静生存,不会因过度恐惧而心智迷狂,不会因过度憎恨而施暴于人,在逆境中同样可以去寻找幸福。这样的恩怨尽管是有所本依,但我认为已经深深地打上了张悦然个人的印记。这是一代新人对困扰人类灵魂的基本问题艰难思索后得出的答案,这里已经基本上散尽神学的光环;闪烁着的是一种人性的光芒,是一种悲悯的人文情怀。这种情怀,成为了在这个原本是虚空和扑风的世界追求幸福生活的支撑。这种情怀,在当今这个冤冤相报、永无止息的世界,更显得宽宏大量,犹如大教堂管风琴发出的质朴、浑厚的回音。
张悦然耽于幻想的禀赋与忧伤的气质,使她的小说浪漫而神秘,婉约而典雅。她感官敏锐,多才多艺。在诸多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