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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的突然出现,自己未曾掩饰的喜出望外,此时此刻的回首往事,以及随之而来的疲惫软弱,她竟很想去躺到床上,那张为旅人准备的雪白的床铺填满了小得就像豆腐干一般的房间。
事实上,她很快又回到大堂。
她和阿三面对面坐在大堂咖啡吧,一杯清咖啡使她心情变得轻快,甚至,还有些兴奋,与疲倦一起浸润到脑袋的轻微的眩晕已被咖啡因消融,她可以笑眯眯的坦然地面对阿三。事情就是这样,当你精神抖擞的时候,你的对手就开始萎靡,好像你的疲倦已传染给了他。也许他们最初的相处就是以游戏中对手的状态面对面,他们需要通过输输赢赢迂回的接触表达爱慕。
她应该抱怨他为何从来不联系她,但她没有,她不甘心向男人示弱。她开始说话,眉飞色舞,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描述得富于戏剧性,只要和阿三在一起,心蝶就退回到蝶来。阿三笑了,只有蝶来可以剥去他身上的盔甲,他连喝三杯咖啡,情绪在上升。天暗了,大堂里点起蜡烛,一种没有界限的、在每个国家每个城市的酒店大堂咖啡吧都可以存在的、普遍的、略带虚情假意的刻意营造的浪漫在升起。
心蝶觉得就像回到很久前的某个场景,但仔细回想,她甚至从未和阿三一起坐在这一类场景喝咖啡。她不喜欢大堂咖啡吧的矜持气氛,sTARBucKs(星巴克)这一类自助式的咖啡室其实更自在,自己把咖啡端到位子上,然后找放牛奶糖包竹棒纸巾的柜子,起起落落几次,“很忙呢!”一起喝咖啡的朋友常常笑着抱怨她,通常是有些暧昧的异性朋友,一起喝咖啡是开始接近的方式,如果她对他有想象,但只要真正接近,这想象便荡然无存,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无法复述的细节,便能把这种想象摧毁。
阿三是例外的例外。
阿三给予她的状态只有两种,先是视而不见,比如青梅竹马的岁月,比如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她从不珍惜,从不想望和阿三厮守,因为他就在身边,所以她看不见,或者说,是熟视无睹。她想望的都是遥远的,不甚清晰、空白很多需要想象力填补的图景,因此对于后来的婚姻,她必然和过去完全无知的人结合,她需要好奇远甚过了解。现在让她怦然心动的也是阿三,那是经过别离历练过的新人了,和这一个阿三是可以一步就迈到床上的,她和他不用通过喝咖啡寻找接近的途径。
可她却和阿三隔着烛光互相凝望,她眯起眼睛笑得暧昧,她知道她在引诱他,然而又很安全,因为是在酒店大堂,她知道阿三渐渐地将坐不住了。欲望已经像浪潮在他的身体里一波一波地涌来。这也是她的感觉,她通过折磨自己去折磨对手,她今晚已做了决定,绝不能让阿三去她的房间,她不甘心让他和自己轻易跨过二十年的沟壑,或者说,她不能让二十年前的事情重演,他们做爱,然后分手,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阿三坐不住了,他说想喝酒,建议去酒店顶楼的西餐厅,她欣然答应。于是他站起身,伸手欲把她从座位搀起来,但是她已飞快起身,从大堂走向电梯间时,他的肩膀紧挨着她的肩膀,接着便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他的手立刻又下滑到她的臀,她拨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走开一步,脸转向他,试图以一种有距离的视线对着他。
“那次你离开后,我并没有结婚,我和他解除婚约了……”她突然眼睛发热,泪眼模糊。
她吃惊地停下来,她并没有预料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说出这句话,在这个临时柄息一晚的机场酒店的大堂,因为飞机延误而变得喧闹,从大堂到电梯间的路途中,人来人往,电梯间外站满等待上楼的旅客,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他诉说这一切,更不是在这个无法谈话的间隙。
他们之间突然变得沉寂,虽然电梯间挤满乘客,但他和她之间的突然降临的沉寂是如此鲜明,她觉得一切都在失控中,自己的不合时宜的话语,阿三突然阴下来的脸,还有他的沉默。
因为情绪下坠,也因为阿三的不发一言令她不满,在西餐厅门口,心蝶闹别扭地说,她不要吃西餐,只想吃一碗乌冬面。
“再说,你其实不能喝酒,你今晚要开车回去,不是吗?”她强调,微蹙眉头。
阿三无奈地看着她,虽然他显得比过去更强健有力,但他无法强迫她和他一起喝酒或做任何事。
于是他们去日式快餐厅一人吃了一碗乌冬面。
这时候,便是话不投机的局面,谈话变得敷衍了,他逐一问起她家的状况,父母弟妹,她简单回答,懒得把值得一说的妹妹的故事向他复述。
于是,刚才被咖啡、被咖啡因提升的兴奋,和被兴奋驱赶而去的疲倦复又裹卷住她的身体,只吃了几根面条她便觉得胃很满,放下筷子。
“是不是早晨起得很早?”
“其实昨晚几乎没有睡,要早起就睡不着。”
“你命好啊,不用上班!”他笑了,叹息一声。
“要不,我先上楼,你慢慢吃吧!”
她居然就提出告别,这就是蝶来所为,他似乎早已料到,放下筷子便要结账。
“用不着送,房间就在楼上。”她站起来就走。
他把信用卡给服务生,紧紧跟上她,可是电梯间外仍然站满人,她最后一个挤入,朝他说声“再见”,便去按电梯指示键,电梯门合拢时,她没有再朝他看一眼。
生气又沮丧的叶心蝶,也没有心情泡浴,匆匆洗了个淋浴便上床,一径问着自己怎么会这样?但是,被温暖的被子裹住的身体立刻就失去了知觉。
昨晚整了一夜行李的叶心蝶,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被电话铃吵醒,有个男声说着日语,她懵懵懂懂地“喂”着,接着便听到阿三的声音,“对不起,把你吵醒,我已经在回家路上,我……有很多话要说。”
“那么,刚才为什么不说,非要吵醒我说?”
她看看表,才睡了一小时,感觉上好像睡了一晚,睡前的沮丧一扫而光,躺在柔软干净雪白的床上,慵懒的身体,耳边的声音是她盼望的,她的情绪复变得明快,饱满。
“蝶来,我有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付你。”他在那头叹气,“你的情绪就是黄梅天,从晴到下雨,完全没有过渡,也没有理由,你一点都不变,那么多年了。”那也是海参发过的感叹,她有些不耐烦。
“甚至外貌都不变,现在的长头发编成小辫子,就是过去的你。”
她就笑了,常常就是这样,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就能令她情绪转换,他们之间才有的简单,动物的,本能的,喜怒转换的确不需要理由。
“你怎么能开车说话?”
“别担心,我有耳机。”
“你总不见得为了跟我说这些话,把我吵醒?”她马上改换腔调,用的是责问,听到他无奈的一笑,她也笑,好在他看不见。
“刚才我很吃惊,一时……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不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更知道,他不是那种善于剖析心声的男人,如果她接一下口,他可能表白起来会容易一些,可是她不想给他指一条容易的路。事实是,他们之间隔了漫长的时间距离,他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就像刚才,当她说出那句关键的话,那不是普通的一句话,那是一个巨大的事实,他怎么能以沉默应对?这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原谅。
然而,他不正在解释他的沉默吗?
“能不能把你的故事多讲一些?”
“懒得说。”
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沉默着,她通过他的电话接收器听到高速公路上车子飞滑而去的沙沙声。
“海参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知道什么?”
“他说他经常和你通电话。”
“什么叫经常?一年通几次电话就说经常?再说经常又怎么样呢?”
他不响,她冷笑般地“哼”了一声,“和海参能说什么?不过是聊聊天而已!毕竟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眼睛又湿了,难道要与阿三清算过去?
“蝶来!”他喊道。他高高大大,肩膀稳健,却仍然没有学会如何与女人周旋,然而,他的某种笨拙正是打动她的地方,她却从来不愿意承认,那种从年少时便已经建立的非文明的交流方式。
“关于我的情况,为什么你需要通过海参知道?真奇怪,好像谁在禁止你跟我来往。”
“那时候我说过不要来打搅你,我以为你接着就结婚了,小日子过得顺利,我自己刚出去,什么都不顺利。”
“说到底是你自己不顺利,顾不上我,并不是为我想。”
他“啪”地把电话挂了。
她气得要死,脚在床上狠狠地蹬了几下,当年可以有个妹妹被她蹬,现在只能朝虚空蹬。他怎么敢对我这样?她气哼哼地自问,可是他就是敢,你又能怎样?她自己嘲笑自己,她没有料到他会挂断电话。
她现在睡不着了,犹豫着是否起床去楼下酒吧喝一杯酒,但是这一来早晨起床一定会头疼欲裂,而明天还有十三小时的旅程等着她。
她打开台灯,打算看书,那些字一个也看不进。
电话铃响,她拿起电话,又听到日本男人的日语,紧接着便是阿三的声音,“对不起蝶来,我刚才太冲动……”
“……”轮到她把电话挂断,在见到阿三的一刻她就已经退化回蝶来,那个黑白分明睚眦必报的霸道女孩。
电话铃又响起来。连响几声,断了,接着又响,又断,难道要循环到早晨,蝶来沉不住气,终于又拿起电话,义是口语,然后是阿三的声音,他说:“这是酒店总机接线员,他是问你愿不愿意接外线电话。”
“不愿意!”
“蝶来……”简直不是恳求而是发怒,但是她却拿着电话没有再搁下。
“我一时脑子很乱,你那句话又让我乱了,我在回想当时,还有,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