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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来只要想到中学大门就在眼前,所有的小灾小难都能快乐承受,她已经朦朦胧胧意识到,人生该是先苦后甜的,她只是为后面的美丽遭遇吃些小苦而已,她兴致勃勃地安慰自己。字帖和毛边纸是林雯瑛特地去福州路上海仅此一家的艺术商店买来的,她是行动能力很强的女人,说要练书法,便通过同事找了颇有名气的书法家。虽然在革命年代老师不便于向学生收费,但林雯瑛为老师准备了厚礼,一条大前门香烟两瓶中国名酒,差不多是一家人一礼拜的菜金。但付出也是得到,至少可以让在医院空白担忧孩子们无东西可学的蝶来父亲安心下来。
然而关于蝶来父亲在医院里所担忧的学业则是远虑,林雯瑛考虑的都是近在咫尺的危险,做母亲的最害怕的是年轻女孩学坏,革命年代的大街小巷造反派和打手混杂,就像潜伏着野兽的丛林,她得想办法把女孩子稳住在家。因而对于林雯瑛,能不能写一手好字还在其次,学书法至少把女儿们尤其是蝶来锁在桌旁若干小时。现在那些不堪想象的有关女儿们在某个礼拜天堕落的画面,被字帖上一丝不苟中规中矩的笔划替代,那令人心安的正楷汉字象征着她期盼的周正正派的人生。
让林雯瑛意外的是,每天一百字的功课,蝶来不仅按时完成还超额,在进中学前的一个月,每天写出两到三百个字,这样的勤奋和努力已经不是母亲的压力可以催发出来的,林雯瑛不知道她的长篇累牍的陈词滥调的训斥中仍有那么一两句责问起了醍醐灌顶的作用,“难道你要带着这么难看的字进中学吗?去看看你们中学的宣传栏,那些毛笔字漂漂亮亮。蝶来,什么时候你的字能上大批判专栏,让你自己让妈妈脸上有光?”这正是蝶来的心病,她可是个处处都想出风头的女孩子,还有什么比在校园的政宣组工作,在大批判专栏前写写画画的学生风头更健呢?
正是在提起毛笔的一刹那,蝶来瞥见了目标,她的人生本像雾天里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巨大空旷的广场,没有比这种无标识的灰蒙蒙的巨大空旷更无聊更郁闷更迷惘的了,现在标识出现了,即便很渺小不值一提,蝶来仍为之振奋。
那些日子,蝶来的手上脸上衣服上毛巾上家具上,总之她染指过的任何东西都沾上墨渍,更毋庸说,整个家整幢楼的空气已被墨臭污染。徐爱丽上上下下手捏鼻子,甚至隔壁人家都在追寻臭味的出处,大瓶装的零售墨汁比整瓶卖的曹素功墨汁便宜,但质劣,在炎热还未褪尽的初秋,迅速发酵,气味接近腐烂的树叶。蝶来爽死了,这墨臭可是帮她发泄了几多对成人世界的不耐烦,包括对徐爱丽在大游行夜晚偷偷溜去别处的不满。
蝶来的用功让徐爱丽陡然寂寞,同时,邻居抱怨墨太臭而使妈妈责成蝶来用墨块,墨块磨出的墨汁香喷喷的,况且其中还有个意义问题。妈妈在革命运动中学会在任何事情上寻找意义,她问女儿,难道忘了,从写描红簿开始,书法老师就教导学生如何磨墨?写字前磨一阵墨,起到凝神和养性的作用,这个意义是妈妈想出来的,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学堂老师告诉她的。她想了想,觉得能总结的意义还有许多,但是天很热,有那么多家务要处理,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可磨墨这件好事只坚持了一天,在当晚的饭桌上,蝶妹向妈妈抱怨她的肩膀手肘酸痛到端不起一碗饭。原来蝶来让妹妹帮助磨墨,或者说,是互相给写字的一方磨墨,这是蝶来制订的规则,显而易见的不合理在于,蝶来写的字比妹妹多两三倍,她要求先写,妹妹便磨了一整天墨,蝶来的字还没有写完,蝶妹的手肘与肩膀用力过度出现劳损症状。
蝶来在饭桌上表示愿意夜晚加班给妹妹磨墨,被妈妈制止了,她觉得蝶来在胡闹,但从道理上讲似乎并没有错,做母亲的倒也不好欲加之罪,只是把她们的墨块收去了。还了得,才一天,这一段新墨已用去五分之一,蝶来妈妈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烦恼,显而易见女孩子们练字很刻苦但墨也消耗得太快了,一块好墨是半斤猪肉的价格,似乎代价太高,而且让她郁闷的是,每一次惩罚长女,到头来吃苦头的却是最疼爱的幼女。
于是蝶来又用回墨汁,考虑到妈妈对于物质消耗过快的担忧,以及墨汁快见底时很稠厚,蝶来加了自来水重新调匀,这样一来,墨汁的味道变得更难闻,持续地弥漫在她们家,弥漫在整幢楼,这发酵的腐烂气味已经如此远离她们当初寻求美丽的初衷。
然而徐爱丽突然不嫌墨臭了,因为蝶来已经搬到公用厨房的餐桌上练字,这样,在练字的间隙,互相聊天,蝶来觉得心安理得,徐爱丽干脆拿了毛线搬来竹椅坐到厨房打毛衣。而蝶妹坐在姐姐的对面,和她共用一瓶墨汁,她练的是柳公权的字帖,姐妹俩一边练字一边听徐爱丽传播小道消息,并互相评说,一时厨房间有声有色吸引隔壁邻居一起参与,徐爱丽得意地总结说,我们的厨房越来越像沙龙。
“沙龙是什么意思?”女孩们问道。
“喏,沙龙是外来词,就像别灵(锁)水门汀(水泥),是英语的译音,就是社交聚会的地方。”于是,蝶来在徐爱丽的教导下,知道了“沙龙”这个词。
同时,蝶来以她的方式在努力,如果做得到,她也憧憬自我修炼成一个提着毛笔端坐桌前的淑女形象,每当她欺负蝶妹和小弟后,会深恶痛绝自己的野蛮行径,而在十三岁夏末台风袭来前夕的那场大游行之后,蝶来的自我憎恨又多了一层忧伤。礼拜天早晨她躲在被子里眼泪汪汪,在妹妹和弟弟的两双脚之间,感伤地思念着公主的美丽,恨不得把自己的肉体毁了,重新塑造一个至少是让自己喜欢的形象。
陡然,在放大了好几倍的中学校园里,蝶来孤零零地站着。
她不是独自一个,操场满满的,她站在自己班级的队列里,班级队列分成两行横排,横排一分为二,男生在头,女生在尾。
蝶来个子高,她和另一名叫罗英男的女生双双站在女生排头,或者说,排在男生队伍的尾端,与她紧邻而站的男生几乎比她矮半头,而与她并肩站着的女生英男如同她的名字,削着男孩头穿着改良过的男式旧军装,个子比蝶来还高。
蝶来有一种插队在男生队伍的错觉,这正是令蝶来孤独沮丧的缘由。
首先她讨厌男生比自己矮,或者说讨厌自己比男生高,干脆说,她歧视自己的高和比她更高的罗英男,对自己参与其间的画面厌恶透顶:高女生和矮男生比肩站。
更气馁的是,进校第一天,她还未看清身旁男生的脸,便与他建立了被人嘲笑的关系。
男生姓俞叫海嵩,当老师第一次点名时,把最后一个字读成崇,他做了纠正,但普通话很差的他,把“嵩”读成“参”,于是蝶来嘴快地问出声:…海参’吗?还有蹄筋呢!”
在全班哄堂大笑中,俞海嵩便获得了“海参”的绰号。
但是接下来老师就念到叶心蝶的名字,未料这个叫海参的男生立刻把她的绰号也叫出来:“蝶来!”还添上注解,“蝶来照相馆!”当然这一次笑声更持久,他得意地朝蝶来看去,蝶来简直气昏了,坐在后排的她看到的是好几排的脸转过来朝着她笑!是啊,连他的脸都未看清便让他给卖了。
她的气愤可用咬牙切齿形容,蝶来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摆脱这个绰号,因为按照地段进中学,她小学同学多半住马路对面,因此他们都被分在另一所不知名的过去是民办学校的中学,蝶来刚刚在小学同窗面前得意自己将来来去于名校校园,却未料到进“名校”第一天便被人喊出绰号,最冤的是此人她并不认识。
“蝶来,海参来了,蝶来,海参来了……”当天回家路上,她听见有少年在她背后唱出了熟悉的小调,那是“阿三,老英来了”的调头,早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就在上海租界街头流行的小调。阿三是指当年在上海英租界做警察的印度人,他们的头上缠着红布,对着英国人上司毕恭毕敬称“s∥。音同“瑟”,当时上海市民便喊印度警察为“红头阿瑟”,街头小痞子捉弄常与他们作对的印度警察,看见他们便喊“阿瑟,老英来了!”“英”,当然是指英国人。
到了蝶来这一代,小调居然还在流行,只是在他们嘴里,这“老英”听起来像天上飞的“老鹰”,“阿瑟”变成阿三,上海弄堂里有多少“阿三”啊,似乎小凋中的“老鹰”是“阿三”的克星,因此对着某人喊“阿三,老鹰来了!”就很嘲弄了。
把“阿三,老鹰来了!”的调头改成“蝶来,海参来了!”可想而知蝶来有多么窝囊,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狠狠瞪视唱小调的某男生,男生也是矮个子,左肩扛着瘪瘪的书包,右肩挑着他自己的外套,满头大汗。此刻这男生停下脚步不甘示弱地迎住她的目光,他的眸子黑而大而明亮,透着让她讨厌的机敏,她用力瞪大她的细长的眸子,试图使自己的目光像两根通上电源的金属线闪闪烁烁地发射着冰冷的强光朝她憎恶的对象弹去。
果然,男生黑亮的眸子转开去,紧接着转身,嗖地窜进身旁的弄堂,蝶来应该乘胜追击把他教训一下,弄堂门口的墙上正写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之类的标语呢!但今天她忍了,这是中学第一天,她可是痛下决心要成为一个淑女。
她慢慢地转回身继续着回家的脚步,风拂过脸颊,是黄昏时的轻风,树叶富于感染力的沙沙声里,她的汗津津的脖子顿时清爽起来,一丝莫名的柔情从脖颈处朝胸口和四肢像涟漪一般荡漾开去。然而,只要蝶来试图让自己变得可爱,学着淑女轻盈款款行走在街上,她的脚和手的摆动立刻会变得无法协调,如同傀儡一般四肢被看不见的线牵动着,笨拙而毫无生气。
这条街很窄,站在人行道两边的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