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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树林。这里如果放台电脑,你就可以坐在这里写剧本,不知为何。在装修和布置这套房子时,我常常想象你的感受,会假设这样或那样摆设你会不会喜欢。现在的我养得起不用工作的老婆,我会想家里有个在写作的老婆很不错。不过,我想象不出你写剧本的状态,我看得到的景象仍然是你在教室用毛笔抄写大字报的样子,你的衣袖卷得高高的,额头的刘海被黑夹钗夹到额顶,墨汁仍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脏了你的衣襟和脸颊,我在问自己,这么一个武头劈啪的女孩子怎么会让我迷恋?”
她笑了,“武头劈啪”这个词真是栩栩如生,那些在今天的时代已经濒临死亡的词语重新又在海参的讲述中复活,包括她的褪色的蝶来形象。
“我是说,你好像不是从同一块土壤长起来的植物,简直健康得过分。人们都说做艺术家要有天赋,其实做女人也是有天赋的,十四岁那年的天空阴沉沉的,我走进教室看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女生,那片明媚阳光就是天赋。”
他的吟唱般的语调把心蝶逗笑。她褪色的形象在他的描摹下变得活色生香。
他的描绘给了她很深的安慰。甚至影响了她对短暂寄居的中西部小城的感觉,她所面对的自然发出别样的吸引力,盖上积雪的无际的玉米田,刺着脸颊的冻骨的风,薄薄的阳光转瞬即逝,都是新鲜的,是新的过往的延续。
心蝶的内心又饱满起来,虽然她不能确认自己对海参的心情到底归属于哪一类,这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对象,既不是那个旧人,也不算真正的新人,然而心蝶是贪心的女人,她需要获得被爱被渴望被珍视的感受,没完没了的需要。
更实际的需要是,夜晚她不再畏惧回到一个人的公寓,与阿三重逢而升起的新期待和即刻又失望的沮丧空虚,所有因为情感关系带来的负面情绪.以及身处异乡被强化的寂寞孤独和渴念,在这样一场漫长的不无甜蜜宛如催眠的谈话中沉静下来。
“我母亲一直在关注你,报上有关于你的消息,她便剪下来,给我寄来,却从不做任何说明。”
她是电影电视剧编剧,随着影视剧发行,她的名字也会跟着见报,但这并不是什么光荣记载,通常是连院线都未进入的电影或夜晚九点档的电视剧,她的故事制成成品早已面目全非,再换笔名晚矣。
她把这份工作当作一个谋生的职业,然而.心碟,她必须有一份能让她憧憬和激动的追求。很久以前,恋爱是她生活核心,它赋予她生命的意义.当然那只是她个人认定的意义,那时候的时代,乃至现在,都在要求人们为更大的更空洞的更社会化的目标奋斗,或者说,你树立的理想必须让社会认同。在遇到李成之前,心碟报考电影学院研究生,这证明她曾想在事业上有所造就,然而,她选择了一个极具风险也极容易堕落的职业,她在应付家庭生活的时候渐渐放弃挑战,在行业里随波逐流是更为轻松的谋生方式。
她告诉海参,嫁给李成,与生命力更为强壮的配偶共同生活,也是处在一种竞技状态,当情感平静后孩子出生了,成人生活多的是烦恼,她一直在忙于应付。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的精神一度在这种忙碌中休眠,直到家庭这个单元在热情的光照黯淡后,开始在日常生活的昏暗里陈旧斑驳,潜藏在身体里的活力便开始挣扎了,短暂的单身生活令她的欲念苏醒,她又要去寻找能让她激动的生活了。
“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和我谈起你,我也没有告诉她我和你又联系上了,好像关于你,关于我对你的心情,是我和母亲之间一个无法交谈的秘密。”
“哪天你母亲回上海,我要去拜访她。”她向海参表示,她是被他讲述的往日那些心情感动,还有些不知所措,似乎他母亲的好感更令她受宠若惊。可是她凭什么受到这个母亲的肯定?她一直被母亲们排斥,不仅是阿三的母亲,丈夫的母亲也不接受她,甚至她自己的母亲都说过,假如你是我儿子要找的对象我也会反对,因为你不安分,心野,喜欢看野眼——上海人说看野眼,是指东张西望——人家大人怎么对你放心?
有个晚上,突然没有接到海参的电话,就是这种“突然”感,令她意识到,他的电话成了她的夜晚生活不可或缺的情感需求,虽然这是一份难以确认的情感,然而她竟没有考虑过这于他的生活是非正常的,于一个已婚有职业的男人,她克制住要给他拨电话的愿望。
她才意识到,海参的电话在这个特殊时期,在异乡寂静的夜晚,给予她激励,这个从未进入她内心的男生的心情表白令她此时此刻——正在日渐枯萎的生命丰盈起来。他好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海参,海参这个形象已经模糊,替代的是更为抽象的也更‘能给她想象空间的另一个新人。时光在电话两端流逝时派生出了新的意义吗?
这晚心蝶独自重温一遍特吕佛的电影《朱尔和吉姆》。
战后吉姆找到朱尔,他讲述了一段战地恋情,一位战士在火车上邂逅女孩,他们连手都未曾拉过,之后上了前线的战士给远在后方的她写信倾诉衷肠,随着战事的延续,他们的信从表达爱意到商定订婚日期。吉姆说,这位战士在战争的同时要越过绵长的炮火线,去征服远方的姑娘,每天他就在战壕里的暴力、集体的疯狂和死神随时降临的边上书写他的情书,迫击炮越激烈,战士的信越性感,从情意绵绵的“亲爱的”,到火辣辣的“我的小亲亲”,战士似乎在与死神赛跑,在越来越密集的炮火声里他写道,“把你的乳房握在手,把你的身体紧紧贴着我”,战士要把他不可遏制的欲望和激情急切地传递到远方。
而战士最终牺牲在战争结束前夕。
这是电影中的吉姆要表述的战争之外的个人战争。
心蝶在回想属于她的“炮火线旁的情书”,她跪伏在自己的三尺床上,在叠起的被褥上给阿三写信,挂在床上的蚊帐是她与“炮火世界”——那个如监狱般的农场相隔的屏障,薄薄的纱幔阻隔了窥探的眼睛也隐藏了她的秘密战线,她已经不记得她给阿三写了什么,但圆珠笔划在信纸上——从上海文具店买来的信纸,千篇一律印着红色双横线、纸张薄成半透明,书写时信纸下要垫着书,书里夹着塑料垫板,这样笔尖才不会划破信纸——那种缓慢书写夹杂的快意的感觉还能记得,然后便换来阿三的情书,同样的信纸,笔划粗放有力得多,因为阿三是坐在自己家里结实的书桌前书写,他的信就像电报,“想你了!”“要见你!”“要你!”这么直接简短却又透彻,就像强心针,注入她的在囚禁中正变得冰凉的体内。
她曾经像失忆一般把这些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没有和阿三重逢。阿三,此刻她想起他来,心里又激荡起类似于恋爱般的思念,她又冲动得要给他挂电话,手放在电话机上却踟蹰起来,她想起妹妹的忠告,不要主动给你等待的男人打电话。
这时电话铃响,她听到李成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家里发生什么事?”她对已在情感上放弃的丈夫突然充满罪疚感。
“我在奇怪你那里发生什么事,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你的消息!”
李成从上海挂给她电话这样的事几乎不会发生。“你不要骇我,没有事打什么电话?”她不由地责怪他。
“你没事吧?怎么好几天都没来电话?”
他问道。她心一动,“我打回去的时候,你都不在家,我跟儿子说话了。”
“噢,”做丈夫的松了一口气,“我还在担心,怎么你出了门就变成另一个人,连母亲的角色感都被替换了!”
她没有接丈夫的话,他对她的了解令她吃惊,确实是,旅行使她的自我强烈凸现,母性却在微弱,只有在和儿子通话一刻她才充满牵挂,母性复苏。
却又马上听到丈夫在问:“五月一日回来的计划不会更改吧?”
“怎么会更改呢?”想到儿子便归心似箭的她告诉丈夫,“一天都不会拖延。”
“那就好,因为我五月二日要去爱丁堡,参加展览!”
原来是在做衔接联系。
“担心我不按时回家是因为你有事,哼!”她又没好气起来。
“我们老夫老妻了,抒情就免了,啊?”
“已经不是老夫老妻,是前夫前妻。”
他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就是有这点本事,经常会给我一些surprise,这是你最性感的时候,啊,蝶蝶!”他开着玩笑,听到妻子准时回家,心情陡然轻松,隔着电话对妻子有了欲念。
过去在床上,他要挑逗她便称她“蝶蝶”,带着些揶揄,她觉得肉麻就用脚去踢他,他便叫唤得更肉麻,她常常一边笑一边拳脚相加欲制止他,他不得不使更大的力去制服。无疑的,这类“打闹”很容易演变成“肉搏”,成了他们做爱的前戏。
当然,这也是多年前的欢爱了。
此刻隔着电话感受到的欲念反让心蝶内心失望更甚,想到回家将是空巢等待,儿子九点入睡后,仍是无人相伴的夜晚,不仅仅是无人相伴,而是她又将回到出发前的境遇,回到她已经厌倦的生活方式,如果相夫教子也算是一种生活方式。她的情绪立刻跌到低谷,可以预想的某种绝望将重新笼罩她,她没有心情和李成聊下去,号称有事便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接着,未加思索,心蝶便接通了阿三的电话,事实上,从纽约回来,他们还没有通过电话。现在心蝶突如其来没有过渡地讲起他们相处的那些时光:
他送她去崇明的船,在十六铺码头,边上拥挤着棚户房,嘈杂的人流几乎把码头淹得看不见,送客乞讨坐船的乘客,这群人和那群人难以区分,都衣衫褴褛,至少是不整洁的,是自暴自弃的,他们蹲、坐、或躺,吃饭睡觉喂奶把尿一起进行,每个人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