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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饭吃得潦草,我和姐姐都急。西大街锣鼓喧天,震得饭桌都嗡嗡地跳。我们没敢多嘴,爸妈都护着韭菜,怕她知道何老头被抓被斗的事。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被打一顿,游几天街。就是不知道这老头犯了什么事。
路上遇到几个同学,他们都往西大街跑。何老头被抓了,课当然就不上了。我怀疑整个花街的闲人都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堵在大队部门前。门前两个敲鼓的,一个打锣的,咚咚咚,咣。咚咚咚,咣。我刚挤进去,门开了一扇,刘半夜的二儿子走出来,对人群挥手,去去去,往后站,往后站,别碍事!大家撅着屁股往后退了退,另一扇门也开了,何老头被刘半夜的大儿子怪异地推出来。
像小画书里的白无常。戴一顶又高又尖的白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巨大的白纸板,上面写着八个字:
衣冠禽兽
为老不尊何老头低着脑袋一出门,刚停下的锣鼓又响起来。接着又停下了,吴天野从大队部里走出来,因为突然安静下来,他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的响。吴天野说:
“乡亲们,这两天我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看到那几封举报信,我眼都大了,嘴都合不上了!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寻思所有花街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咱们的何校长,就是教咱们花街上的孩子读书解字的先生,竟然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他收养了我们花街的孤儿丫丫,竟然为了这个肮脏的企图!乡亲们想想哪,丫丫,就是韭菜,才多大啊,刚刚二十岁!多好的年龄啊,就这样被他,这畜生一样的人,给糟蹋了!这是咱们花街的耻辱!你们说,怎么办?怎么办?”
刘半夜的两个儿子一起喊:“打死他!打死他!”跟着一阵锣鼓声。
吴天野挥挥手,锣鼓又停了。他说:“打死人不行。但咱们花街的这口正气要出,要给丫丫和全体花街人一个交代。大队里商量了一下,游街示众。好人咱不能冤枉,坏人也决不放过。好,开始!’'
锣鼓敲起来,走在前面,接下来是刘半夜的两个儿子押着何老头,还是一人一只胳膊。经过我面前,何老头抬了一下眼皮,我赶紧缩到别人后面。走几步,锣鼓停下了,大家正纳闷,忽然几个小孩的背书一样的声音冒出来:
我们的校长罪该万死,不是人;我们的校长禽兽不如,是个老骚棍。七年前就起坏心思,收养个傻、丫头,为了当马骑。他打韭菜我们看见了,他骂韭菜我们看见了,他干所有坏事我们都看见了。游他的街,批他的斗,打倒一切不要脸的害人虫!
我赶紧又从人后钻出来,看见七八个低年级小孩并列三排走在何老头身后,眼睛盯着何老头的后背。我也去看,何老头的后背挂着一块大白纸牌子,纸牌上写满了毛笔字。怪不得这帮小东西能背得这么齐,照着念的。不过这样我也挺佩服,说实话,有几个字我还不敢确定认不认识。我就盯着那几个含混的字认真看起来,越看越觉得这些毛笔字眼熟,后来终于想起来,这是何老头自己的字。花街没人能写这样好看的颜体字,何老头教过我们,那种胖胖的、敦敦实实的字叫颜体。何老头自己写字骂自己,还骂得这么直接这样狠,实在想不到。
大人之间,男男女女的那点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大米他们整天把男人和女人的那个地方挂在嘴上。大米亲口对我说过,他在八条路的芦苇荡里看见过一对男女光身子抱在一起,不停地动啊动,男的屁股动起来像打夯。是谁我就不说了,反正我知道。大米说到光屁股时,两个嘴角止不住往外流口水,就像过年吃多了肥肉,油止不住从嘴边流出来一样。可是,说真的,我从来没看过何老头跟韭菜怎么怎么过,我放鸭子经常经过他们屋后,歪一下头,他们茶杯放哪个地方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这帮小狗日的一起说他们看见了。不知道怎么看见的。
他们走走停停。敲一阵锣鼓,小狗日的们就齐读一遍何老头背上的字。人群里乱糟糟的,西大街本来就不宽敞,挤来挤去就更乱,我和姐姐被挤散了。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交头接耳,相互争论,据我听到的,主要有三方意见:一方认为何老头该死,多大的人了,整天戴着礼帽跟个人物似的,原来一肚子坏水花花肠子,收养一个大闺女竟然为了干这种脏事,幸亏是个傻子,你说要是个好好的姑娘,这还怎么有脸活下去,怎么嫁人生孩子呀!第二方观点完全不同前面的,傻姑娘怎么了,傻姑娘不是姑娘啊?丫丫也是女人,要不是头脑有毛病,那脸蛋,那身段,那个皮肤白嫩能当凉粉了,咱花街有几个比得上?第三种当然和前面两个都不同,那就是,他们认为根本没有的事,何校长在花街七年了,待人那个好,对丫丫更不用说了,就是个傻子也捧在手心里疼,怎么会干那种事!打死我也不会信。
“那为什么把他抓起来游街?”
“谁知道,哪个丧天良的诬陷!咱们花街,吃人饭不拉人屎的越来越多了!”
因为看法不同,人群自然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追着游行的队伍看,跟着叫唤,要打倒何老头,要打死他,有人甚至往他身上吐痰扔石子。另一部分人不冷不热地跟着,抱着胳膊三两个人说话,眼还盯着前面的队伍。第三部分落在最后面,事实上他们出了西大街就没再跟上,就在西大街的拐角处停下来,脸板着生气,为何老头咕哝着喊冤抱屈。我回头找我姐,听见他们在骂人,包括刘半夜的两个儿子。七八个小东西现在只剩下三个,走掉的几个就是被他们拎着耳朵从朗渎的队伍揪出来的。他们骂他们的儿子或者小亲戚:
“个小狗日的,皮痒了是不是?让你来现眼!”
游街的队伍还在继续。一阵锣鼓一阵朗诵。后来我听大人说,中间穿插朗诵的游街,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跟外国人学的。我又跑回第一部分,只是想看看热闹。我看见浓痰、石块和混着苔藓的湿泥团从不同方向来到何老头身上,那些湿泥团是他们刚从阴凉潮湿的墙角抠出来的。我什么东西都没往何老头身上扔,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干没干过坏事。也不敢,他是我老师,教我所有的功课,礼帽还在我床底下,一想到礼帽我就紧张,当时头脑进水了一定,拿帽子能当饭吃啊。
后来又想,要把礼帽带来就好了,给何老头戴上。他的高帽子被打掉了,刘半夜两个儿子帮他戴上几次又被打掉,刘半夜的儿子就烦了,装作没看见,一脚踩上去,再不必捡起来了。石块、泥巴和痰就落到他无限接近秃子的光头上。有血流出来,黏嗒嗒的浓痰也摇摇欲坠地挂下来。可是何老头像突然哑巴了一样,怎么打都不吭声。
你倒是说两句话呀。你就不说。
4
队伍从东大街刚拐上花街时,韭菜迎面甩着两只胳膊跑过来,风把她的头发往后吹,胸前汹涌着蹦蹦跳跳。她越过打锣敲鼓的人看见何老头低着脑袋看自己脚底下。
韭菜喊:“爸!爸!你干什么?我昨天就找你!”
何老头的脑袋一下子抬起来,他张嘴要说话,嘴唇干得裂开了两个血口子。刘半夜的两个儿子立马拉直了他的胳膊,韭菜已经闯到了他们面前。她对着刘半夜的两个儿子的手每人打了一巴掌,“抓我爸手干什么?”然后要去拉何老头,突然看见何老头脖子上挂的纸板,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指着纸板说:“爸,回家我做饭给你吃。这个是什么字?”
锣鼓声停下来,所有人都看韭菜。刘半夜的大儿子也愣了一下,然后松开何老头去推韭菜,韭菜就叫了,两手章法全无地对他又抓又挠。刘半夜的儿子躲也躲不掉。
何老头哑着嗓子说:“韭菜,你回家。回家。”
韭菜说:“爸,他打我,我要跟他打!”一把抓到刘半夜儿子的脸上,两条血印子洇出来。刘半夜的儿子,感到了疼,抽出手摸一把,看见了血,狂叫一声发起狠来,第二下就撕破了韭菜的上衣,露出了半个胸脯和一只白胖的乳房。何老头想冲上去要护着她,刘半夜的二儿子抓牢了他的手,何老头只好含混地叫。脖子和脑门上的青筋跳起来,头上又开始流血。周围人的脚尖慢慢踮起来了。
有人在我耳边说:“木鱼,好看么?”
“看什么?”我说,然后才对那声音回过味来,是大米。
“当然是那个了。”大米意味深长地对我笑,右手做出一只瓷碗的形状。
我的脸几乎同时热起来,“我没看,我在看何老头的光头。”
“没看什么?”三万的脑袋从另外一个地方伸过来,“还说他小,小什么?心里也长毛啦!”
“我心里没长。”我说,不知道该如何争辩。
“那哪个地方长了?”满桌的嘴也伸过来。
三万把满桌往后推一下,说:“再问一次,给只小狗怎么样?”
“你问我爸妈要吧,他们都答应人家了。”
大米看着韭菜的胸前,抹了一把嘴。我看见我妈来了,她把韭菜往外拉,要给韭菜整理衣服,韭菜挣脱半天才顺从。她还想再抓刘半夜儿子几道血印子。大米一直都盯着韭菜看,说:“不给拉倒!走!”三万、满桌和其他几个跟在屁股后头走了。
他们拂袖而去,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弄得我心里挺难受。同学们差不多都跟着大米他们玩,大米走到哪里后头都有一帮人,看起来都很高兴。好像不管干什么他们都开心,我就不行,我经常一个人郁郁不乐,整天像头脑里想着事一样。到底想了些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后来我花了两天时间仔细想了一遍,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声音上,我尖声尖调,大米觉得配不上和他们玩。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要小狗我又帮不上忙,我妈说了,早就许过人家了,我的任务就是好好把它们养到满月。养就养吧,反正我喜欢这几个小东西。
游街的队伍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