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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的声音?”
“你声音变了,”我妈说,对扛着鱼叉从外面回来的爸爸说,“你听,木鱼是不是苍声了!”
“苍声?”我重复了一下。
我爸歪着头看看我,说:“嗯,好像是。现在就苍声了。”
我啊了一声,果然跟过去不同了,听起来像生铁一样发出坚硬的光。
隐秘
徯 晗
(本文字数:2851) 《收获》 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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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已经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严格地说,是十年。
十年前,她曾见过他一次,但没有照面。那一次,是她出差到他所居住的城市。他是接到她的电话后,答应来她入住的酒店看她的。
十年的分别,她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她清楚地记得他的年龄——比她小两个年头,但只比她小一岁零两个月。她坐在酒店的房间里推算着他的年龄,当时她是三十六,那么,他应该是差一点三十五。也就是说,他还是一个不到三十五岁的男人。三十五岁的男人是最看不出年龄的,尤其是活得还算成功的男人,他们稍加修饰,就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就像未婚男子一样朝气勃勃,却又比那些真正的愣头青更魅力四射。
想到这一点时,她的心中突然不安起来,她想到了自己臃肿起来的腰身和腹部,已经开始下垂的乳房,因为生产留在下腹部的近十公分的伤口,还有,她猛地冲向卫生间,一把揿下了里面所有的开关按键,浴室里顿时灯火辉煌——她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细细地端详着,然后垂头丧气地闭上了眼睛。
浴室的强光使她脸上的一切不堪都无处遁形:两颊上淡淡的黄褐斑,虽然只有稀疏几粒,但却粒粒可数;鼻尖上日益粗糙的毛孔里潜伏着无数阴谋的小黑头,正伺机占领她面部的所有高地;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即使不露出笑脸也已是秋波明送;还有脸上的皮肤,长年的香烟熏绕,也已显出了岁月的苍劲。
她睁开眼睛,目光避开镜子里的视线,镜子里的人和她就像两个不愿碰面的对手,彼此逃避着对方的审视。她想她完了,十年的时光已将她改造得面目全非,她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即使不拥有夺人的美貌,但也还有着逼人的青春的女孩子。这样的青春加上智慧,其实就是一种所向披靡的力量。
她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力量。更重要的是,十年的时光,让她学会了与时间和平共处,她早就不再对任何男人怀有丝毫的激情与幻想。如果说她心里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她想让他看见自己今天的从容与成功。
她嘴角挂着笑,心里有了主意。她决定不见他了。她要在他到来之前抽身而退,把联想与好奇抛给他,就像她十年中无时不怀揣着这两样东西想起他一样。
她重新收拾起脸上的表情,锁上门,走进电梯。
她注意过了,酒店的大堂内有间小酒吧,酒吧用屏风隔开,从那里可以看到大堂里的一切——如果他到房间里找不到她,也许会坐在大堂里等。这样,她就可以看清他的样子,他的疑惑、他的焦虑、他的失落,她都将尽收眼底。而他则对她一无所知。因为他在明处,她在暗处,即使隔着十年的时光,他也将无法逃离她审判他的目光。
想到审判二字,她的心中滋生出一丝快意来,是的,她就是要审判他。这个伤害了她的男人,她就是要让他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她的审判。
就这样,她看见了他。他果然与她想象中的差不太远,年轻、帅气、步履轻快。唯一让她有些吃惊的是他的穿着。他居然穿着一身她喜欢的牛仔裤和白夹克,留着板寸头——而他的板寸头像是新理的,这也曾是她对他的建议。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件白夹克是她十年前与他分手时送给他的,正宗的PUMA。她送他夹克时说,你穿白衣服好看,你穿着它一定能找到一位漂亮女友。她不知道他的妻子好不好看,但她知道他结婚了。十年中,他们偶尔会通一两次电话,聊得不多,往往是在对方改换电话号码时。通话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告诉对方变换了电话号码。
现在看着他穿着自己买给他的白夹克,她心里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就是说,这十年中,他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几乎将她忘掉。
她心里有了一种浅浅的安慰,那种想要审判他的欲望不那么强烈了。
她看见他在服务台那里询问了一会儿,就匆匆进了电梯。她能想象他在她的房门前按门铃的样子,想象他偏着头等她开门的样子。她突然有些后悔,她这样做,是不是太缺乏教养和礼貌了?明明是她给他打了电话,是她同意对方来看自己的,这样躲起来不见算什么呢?
正这样想时,她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正是他的号码。那一刻,她几乎动摇了,打算上去找他了,或者邀请他到大堂的酒吧,他们一起喝咖啡,叙叙旧。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浴室里的镜子是不会骗人的。那个在镜子里躲避她的女人,其实也是不想见他的。她不敢想象这样的见面后,她会留给他一种怎样的记忆,但无疑新的记忆会填补旧的记忆空缺,甚至将旧有的记忆彻底覆盖与遮蔽。这是可怕的,这等于是撕毁他眼里的她的青春,就像撕毁她留在他手中那些青春永驻的照片。
于是,她在电话里告诉她,因为展期安排临时有变,她的画展得改换到另一个城市。她说她刚出酒店,正赶往展览现场,很抱歉这会儿不能在酒店里等他了。她说,如果他不介意,她下次将专程到这个城市来看他,并且登门谢罪。
她的语气急切而诚恳,完全没有一丝可疑的成分。
他在电话里失望地“哦”了一声,说很遗憾,随后他笑着表示:没关系。还给她开了句玩笑,说他期待着与她重温旧梦。
她从他的语气里面听出了某种嘲弄,这使她不快。她庆幸自己的明智,幸亏没有与他见面。否则,如果让他看见自己眼下的样子,他的眼神里恐怕除了嘲弄外,更多的将是对她的怜悯!怜悯,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能忍受自己在遭受了岁月的摧残后,还要再遭到他的怜悯。
她从酒吧的屏风后看着他从电梯里匆匆出来,然后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地走出酒店大门。她想他还是那么年轻,真是岁月无痕。看起来,时光总是对男人更温和些。老树在时光里会显出它的苍劲,但落花简直令人惨不忍睹。
阳光从酒店的大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浴了她一身。一种懒洋洋的暖意从她的身体里泛起,她微微地笑着。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嘴角的细纹,略略弯曲的眼线,上面挂着已显松垂的眼皮,新染的一头白发——她把有些花白的头发全染成了银色。
因为她不喜欢黑发里面蹿出的那些白发,不喜欢头顶上的杂色,既然不能保持一头黑发,就不如染成一头银丝。她毕竟是搞绘画的,对色彩的感觉总是非常准确到位。这头银丝确实为她增添了说不出的风度。她才四十六岁,并不太老。和年轻女人比,无疑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可是,如果顶着一头银发,体态与容颜却又分明与年轻女人没多大区别,那样子就别有一番韵味了。这样一种强烈的效果是她喜欢的。
现在,她再也不用像十年前那样为自己的变老感到自卑。她已经老了。一个半老的徐娘面对时光的羞愧感,远比一个老女人要强得多。她都四十六了,是一个十足的老女人了,虽然她脖子上的皮肤还没有松弛(女人的老总是先从脖子开始),甚至由于长期扬起头来作画和观察画作的效果,使她的脖子颀长,像芭蕾舞演员的脖子一样漂亮有力。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人不能欺骗岁月,欺骗时光。没有谁逃脱得了时光的手掌。
正因为她认同了自己的老女人角色,她的心态已完全不一样了。她不怕他看见她眼下的衰老,她的衰老正在发出某种璀璨的光,那容光已变成一种成就,而这成就所焕发出来的光芒远比她青春的仪容更隽永。
她在阳光里微笑着,想象着那被时光阻隔了二十多年的往事。
他们曾一起在这个城市的同一所大学念书,和他一样,她最初也是学医的。他学的是外科,她学的是内科。
但这并非是她本人的意愿。她非常厌恶医学,觉得那些医学知识枯燥乏味,没有任何美感。她最讨厌上解剖课,面对一具具浸满了防腐剂的僵尸,她如临大敌,恶心之至。他则相反,对尸体的热情简直如痴如狂,不可理喻。
她的兴趣是绘画。她不仅热爱它,而且在这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华。她还在上大学时,作品就登上了一本专业美术刊物的封面,这更加坚定了她弃医从画的信念。
对此,他坚决反对,甚至不惜拿他们的爱情作威胁,“如果你今后搞艺术,我们就分手!”
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反对她搞艺术。她说:“搞艺术有什么不好?你不相信我会成功?”
他生气地说:“全国有那么多科班出身的画家,就你这样没有经过专业美术训练的人,也幻想成功?我看你是白日做梦!”
她对他的反对不以为然,确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让他改变这种看法。
他说:“和我一起考研吧,然后读博。我们并驾齐驱,你当内科专家,我当外科专家。好吗?”
她拒绝了。不仅拒绝了,还放弃了国家分给她的单位——她所在省份的一家有名的大医院。这彻底伤了他的心。他认为她拒绝从医。也就等于拒绝他们的前途,他们的爱情,甚至他们将可能拥有的婚姻。
就这样,他们的爱情出现了裂痕。他气定神闲,一边工作,一边复习考研,而她则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这个城市里瞎撞,企图为自己的理想撞开一扇大门。一年后,他如愿回到母校读硕士,她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