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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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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个玩笑,还给肖明子起了个外号,叫他“黑皮带”。实际上我们的肖明子确实被晒得很黑,又像一根皮带那么柔软细长。这些人热闹一阵走了,我倒常常感到空虚。拐子四哥与我不同,他特别愤怒。他觉得这是勒索。他说:

    “我游荡了一辈子,也没纳什么税。你太老实了。你是个书生啊,就让人欺侮去。你该去打打官司看。”

    我没有应声。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这些税务人员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又居住在哪儿,他们的办公地点,他们是怎么闻着气味寻到这么远的海边上来的,等等。我到哪里去找他们呢?我只有默默地等待和承受。我相信以后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到这儿来,正像我们也等来了武早这样的人一样。我想我们应该安于这种生活——这些话虽然以前没有说出来,但实际上我已在默默地遵循。我学会了特殊的忍耐。因为我觉得能活这四十年,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依仗了某种忍耐精神。我在那座城市就因为不够忍耐,结果惹下了大大小小的麻烦,让梅子一家叫苦不迭。关于我因为不够忍耐而招致的痛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年轻啊,毛头小子啊,耐不住啊,满腔正义和一肚子委屈啊,就是这一沓子事情搅在了一块儿,积成了我的四十余圈年轮。我从海滩平原上赤脚奔波、跨过山脉和河流、跨过一些陌生的小镇,才走入了那座大城市,今天又走了回来。这是疙疙瘩瘩的一大圈。得了,还是忍耐吧。我这种忍耐的功夫,主要是看着岳父瘦削而坚硬的头颅练成的——从他吐出“六人团”那几个字到如今,我一直在忍耐。一个人没有这种忍耐的本事,那就什么都做不成。我从一来到这里,就知道一种新的忍耐开始了。我发疯地干活,以便忘掉一切。只有在这劳作中,我才能渐渐压住心底的各种思念和其他欲望。我用力地挥动铁锹翻土,推车运肥,扛葡萄筐笼,忙得来不及叹息。我可以和斑虎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交谈。我相信斑虎什么都听得明白,只不过像个高深的智者一样不愿轻言,腹富口俭。它越来越英俊了,像一个懂得藏讷的男子汉,胸脯很结实地向前昂着,站在那儿何等挺拔。它有时在强烈的阳光下老要皱着眉头,我想它一定也被思索所累。我像按摩师那样给它揉着眼睛四周的肌肉,用手舒展着它的眉头。我发觉那样它很舒服。它的头有时也昏昏沉沉吧。我觉得一个用乏了的脑子,敲一敲就像一块实心木头。我有时间就给它按摩起头颅来。它的头颅很大,怪不得这样聪明。我问:

    “你跟在我们身边,天长日久不觉得无聊吗?”

    它鼻子里发出呜吠一声,是肯定还是否定,不得而知。

    3

    我和鼓额在一块儿劳动,心中充满了另一种安慰。她是一个令人怜惜的孩子,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我多次和拐子四哥催促她回去看看老人,她答应下来,只很少回家,而且每一次回来眼睛都有些红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觉得她有一点儿强烈的独立生活的愿望,这一切不是来自其他人的影响,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她那么勤快,当累得疲乏了,就换一种轻活儿,只不愿闲下来。她不爱说话,鼓鼓的脑壳装满了隐秘。她对这个园子寄托了无比的希望,这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她希望从这里得到一种稳定的生活、一份未来的保障。她希望葡萄园日益兴盛、不再遭受任何磨难。这是怎样珍贵的一份情感,想一想让人感动。她和肖明子的薪水较高,比起平原上的同类雇工要高得多。我总觉得亏欠鼓额和拐子四哥他们一份情意,而且很难偿还。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51)

    我问鼓额:“你如果有什么不高兴、有什么要求,一定告诉我们啊。”

    “俺欢喜哩。”

    “就是说,你很满意这儿的工作,是吗?”

    “满意死了。”

    “你觉得比在家里好吗?”

    “老好了。”

    回答简单到了极点。我又问:“爸爸妈妈不挂念你吗?”

    她迟疑一会儿说:“家里太累太难了,哪顾上喜欢我。爹火了就打俺……腚。”

    最后的那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

    “俺妈一不顺心,就拧俺。”

    我想,这么一个瘦弱的女儿怎么能忍心拧她打她呢?我心里有些酸楚,说:“那么你就安心地待在园子里吧。园子是我们大家的。万蕙待你多好,她还要给你做件新衣服。”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瞅了瞅在她身上已经变得有点紧儿绷的那件布衫。这一瞥让我发觉鼓额比刚来时长高了一点儿,也微微胖了,那两个小乳房已经像苹果似的凸起。

    鼓额嗯嗯着,淡淡地笑了。她脸上永远油渍渍的,太阳怎么晒风怎么吹,这张脸都不会粗糙。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力量,一种最可宝贵的东西。

    肖明子在前边打着口哨,腰上扎了一条桑皮做成的武装带。这个小伙子的确有点儿威风了,由于长时间没有理发,头发很乱地覆盖在脑壳上,像个野地骑士。他漫长的小凹脸里蓄满了庄重的神情,很快就要十八岁了。他常常一个人跑到那个园艺场里去玩,回来时口袋里总是装满一些吃的东西。我知道这都是肖潇给的。他还说她的宿舍是天下最干净的地方,没有一丝灰尘;床什么样子,桌子什么样子,行李什么样子,他都描述了一番。他听她弹过风琴,唱过歌。

    他说起这些样子有些自豪。我发现,他的手,还有衬衫里露出来的一截胳膊上边,都凸起着青青的筋脉。真的,这已经是一个生猛的小伙子了。他只经过了一两个秋天就长成了这样,鼻子下面的小胡子已经在稍稍变黑;嘴唇那么柔嫩,那么红,显然谁都没有吻过。他和肖潇姐弟般的友谊,让我在感动中又有了一丝小小的嫉羡——这是真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们一块儿做起活儿来,我们把葡萄藤蔓往架子上搭着,小心地用草筋把它系起来。肖明子这会儿话多起来,他和我无话不谈。

    当我们在园子里劳动的时候,万蕙就要给我们操办伙食。她的卫生状况刚开始让我有点儿担心,可后来才发现这大可不必。她比我们大家都干净。我很喜欢吃她做出的饭菜,出自她手的不论是主食还是菜肴,都有一种大为不同的味道。万蕙做的饭菜是十足的乡村风味——不,是十足的流浪汉风味。她的手艺完完全全由拐子四哥训练出来。她的饭菜做得随意而自由,多数时候就地取材,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野菜、野味儿。她用园子里的蘑菇熬汤,用未成熟的葡萄汁代替米醋;她做的窝窝、蒸的红薯,常常就粘在了一块儿:吃窝窝的时候也正好要咬到红薯;还有蒸豆角、蒸花生棵和高粱穗,那是整枝整枝、整棵整棵地投在锅里。它们香甜可口,带着一种原生气,带着一种青草味。它绝对是让人健康的食物。我心里对万蕙和拐子四哥充满了感激。这真是一场美好的相遇。

    4

    随着秋天的深入,园子里的麻烦多得让人心焦。穿制服的人隔三差五就要闯进来,他们的服装虽然大同小异,但的确有细节上的差异,所以也就有了不同的公务和要求。村里的民兵似乎更加起劲地巡逻起来,他们和夜里赶海的渔人搅在一起,有时会大模大样地从园子当心穿过,惹得斑虎愤怒大叫时,民兵就拍拍肩上的枪说:“有家伙呢。”四哥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背着枪逼近了说:“咱也有家伙呢。”民兵瞥瞥他哼道:“你那是连发枪吗?”四哥说:“不是连发的,不过打出去的霰弹能成一个扇子面。”民兵装作害怕的样子退开两步,喊道:“我们连部还有转盘子枪,那个你有吗?”四哥说:“那个我没有,不过我会下兔子套扣,先套住狗日的脚,再使手里的家伙。”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52)

    因为骚扰太多,夜间几乎不能好好休息。鼓额一天早晨起来告诉:她的房间后窗那儿总有人往里探头看。我们转到屋后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儿真的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还有扔下的烟蒂。四哥找来碎玻璃放在了小窗下的墙基边,还说会买一只大号黄狼铁夹放上。半夜里,原来有那么多的人不愿睡觉,他们在园子四周走动,叫喊,有时直接喊着大老婆万蕙的名字,吐出一些粗字眼儿。四哥不止一次光着膀子跑出来,有一回真的放响了一枪:大家都出了屋子,这时四哥手里的枪正冒着烟。万蕙去夺他的枪,说老头子不得了啊。四哥笑眯眯的,朝我挤挤眼说:“咱枪口抬高了二寸哩!”

    因为不能安眠,早晨起来眼睛里多了些血丝。我洗一把脸,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走出了园子。一开始我脑子里闪过了老驼,想直接去村子里一趟,后来走着走着不知怎么进了园艺场。但我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最后穿场而过——前边不远就是那个老太太毛玉的园子了,它静静地待在那儿,此刻海草屋顶白得刺眼。我已经走得很近了,可是因为主人没有养一条狗,所以也就没有声音报告我的到来。在我离木栅栏一两米远时,突然那只大黑花猫从一根木橛上跳起来,呜喵一声蹿进了屋子。嘭一声,小窗推开了,一个戴了黑绒帽的头颅探出来,咦咦叫着又缩回去。

    毛玉见我进门,并不意外地抄着手坐在炕上,面前是烟笸箩和敞开的点心盒子,盒子里装了地瓜糖、芝麻糖、爆玉米花和蛋糕等,最奇怪的是还夹杂了一些硬币和小面值的纸币。她抓起一块芝麻糖塞到了嘴里,又把盒子往我跟前推了推,一边嚼着一边说:“那天你领来的大闺女好生不错。”我一听立刻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就不高兴了:“您不该说那么粗的话呀,人家一个姑娘……”她咽下嘴里的东西说:“呸。俺从来没见这么多毛病的人。她们经男人的手是早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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