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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索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掌:
“我来干吧,我不是揽你的活儿,我有的是活儿,不信你问他们。”
他叼着烟的嘴巴一歪,汽车班的人就说:“太史的活儿干不完,他是喜欢你……”
当那个人这样说的时候,他就握住我的手大步走出了院子。“伙计,我知道你,我早就听说你了。你是从城里来的,一个人出来闯天下。和你差不多,我原来在一个大机关里开小车,后来也辞了公职,干起了这个。如今我也算个有钱的主儿了。我想帮你的忙,没有别的意思。一句话:咱们差不多,我喜欢你这股劲儿。”
2
他的车就停在园艺场的一个角落里,这时候他招呼一声,让我上了车。我们一起往葡萄园里去了。路上我的脑子里闪过了类似的念头:我是一个被神灵暗暗相助的人,它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给我送来最需要的什么援助。眼下的太史又是一例。他手下的人会驾驶飞速的铁马为我把葡萄运走,还可以把其他的东西运进运出——这都是使我伤透脑筋的事情。
太史车开得相当快,而且从坐姿到动作都有几分帅气,那神情很像一个得意的马背上的骑手。我想这人倒有一副侠义心肠,为人也十分痛快……我在一边端量他,发现他除了鼻梁尖得有点儿过分之外,整个脸上的线条都很有力量。不过这人偶尔闪过的神色里有一丝冷冷的东西,让人有点儿惧怕、一种深深的陌生感。他说话时面带微笑,一闭上嘴巴就是一副冷面。
车停在我们园子门口,马达声使所有人都跑出来了。万蕙手上沾着面粉;她身后是肖明子和鼓额。又停了一会儿,拐子四哥掮着枪领着斑虎出现了。斑虎没命地往前扑着,幸亏四哥紧紧揪住了它脖子上的锁链。太史向它打个口哨,还撑开了两根手指,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我觉得他的这个动作对斑虎来讲肯定好极了——我发现斑虎在慢慢平息自己的怒气。当然这也与四哥的劝解分不开,他抚摸它的脖子,把它耸起的毛发按下去,轻轻地说着什么。斑虎态度有点儿通融了,太史这才跟我们往园子里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旁边的肖明子和鼓额。他把鼓额当成了比实际年龄更小的姑娘,故意引逗她,还做了个吓唬她的手势。我想鼓额一定会被逗笑,谁知她抬头看了一眼,马上害怕地往后缩去。太史大笑起来,说:“你们这个葡萄园哪,够劲儿。”
他没有进茅屋,而是跟我和四哥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他拤着腰,四处里看着、评论着,每一句话都十分得体。我想这人见多识广,不愧是个走了很多地方的人,不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他似乎懂得很多。我那会儿想,这个人如果像武早一样,真的参与了我们葡萄园的工作,那对于我们可能算是又一次意外的收获吧。我说:“让我们今后好好合作吧,欢迎你常来这里。”
四哥听到我的话,略有不安地瞥来一眼。我知道他的每一个眼神。我想他以后会理解我的意思。我当时抑制不住那种兴奋,话说得有点儿多。我往前走着,手不知怎么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56)
“认识你太好了。你如果觉得这还值得,咱们就合作吧。”
“我是主动投进来的。我喜欢嘛。我除了开车之外也许还可以干点儿别的,也跟你学学。咱们也可以一块儿谈谈城里,谈谈书什么的。”
最后一句让我有点儿惊讶。可他接上真的谈起了书。他原来也算个读书人,而且口味不低。我满以为他会谈一些供旅途上消愁解闷的读物,想不到他提到了几本不算通俗的著作——当然我并不期望他理解有多么深,可也不能说他对这些一窍不通。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从哪儿知道了这些书?谁给他提供了这份书单?
我感到惊异的同时,也有了更深的期待。
当我与他谈到了葡萄园所遭受的一些骚扰之后,他很严肃地看着南边的村落,看着远处的景物,狠狠地吐了烟蒂。他说:
“嗯。鬼东西,它们在一点儿一点儿包围你——是吧?他们在包围你!它们一丝一丝往前移动,你如果害怕了,它们就会呼啦一下爬起来,扑过来,最后把你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你得吼几嗓子,架起火枪,瞄准它们打……”
我说:“还没那么严重……”
“你是太轻信太善良了!其实世上的事儿都是硬碰硬的,你跟他们逗着玩,他们就会来真的——到时候什么都晚了,躲也来不及了……你以为别人不敢碰我,是因为我腰上有一根铁鞭吗?”
“我不知道。你说说看。”
他哼一声:“再好的铁鞭也挡不住一群狼。它们一齐抄过来,一根铁鞭有什么用?”
“那你依靠什么?”
“我知道无论干什么,只要想赢,就得准备打一场恶仗——有了这个想法垫底,其余的都好说了,比如说好好为人一团和气啊,去拜访一些什么人啊。”
我盯了一下他那双深凹的眼,又转脸去看别处……我寻思着他的话,想说:“是啊,我也拜访过一些人……”
他慢吞吞说下去:“每个地方都有‘三老’、有‘星宿’。你应该去拜访‘三老’、拜访‘星宿’。”
“就是老经叔那样的人吗?”
“他只是一个‘小星宿’,他其实算不了什么……”
太史说到这儿,突然亲亲热热地扳上了我的肩膀。
第七章
思念
1
最后一批葡萄摘下来之后,葡萄树就显得可怜巴巴,整个葡萄园都变得空荡荡的。
经过一阵紧张的操劳之后,我和葡萄园一样,进入了一段没着没落的日子。每逢这时候我就渴念起城里的朋友,分外想家。我用力忍住了不去想小宁和梅子……这时候突然觉得离城里的一切那么遥远。阳子和小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了,他们大概故意将自己的踪迹隐匿起来。还有吕擎和吴敏——吴敏作为一个家用电器公司的经理,如今已经做得有滋有味了。吕擎这些年里改变了许多,学术上不仅谈不上勤勉,而且正在蜕变为大学里的一个冷嘲热讽者。他变得多少有点儿陌生,有点儿令人费解。他对本职工作再也不屑于投入任何情感。而以前他是绝对反对嬉戏的。他的母亲正是从儿子所在大学的教职上退下来的,一直对他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现在则充满了忧虑。
作为吕擎无所不谈的挚友,我真的害怕他成为这个时期里的某一类人,即我们一致厌弃的那些故作洒脱的概念化的痞子。这种人其实在知识分子当中最常见不过。我不相信吕擎会落入时代的窠臼。他是这样一副性格:做任何事情都不愿分心,谁也不可能把他的注意力从一个地方引开。而现在他是如此的松弛、慵懒,好像昨天的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57)
令人难忘的昨天。那时候的吕擎无法归类,放不进周围的任何时髦之中。他格格不入却又踏实认真,有一段曾经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与身边的朋友一块儿,再约上三两个志同道合的大学生,到东北、西北和鲁南山区等地去自费考察,做一次关于中国穷乡僻壤的系统探究。这次长途旅行的动机和目的都严肃到了极点。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忙着积极准备,甚至搞好了睡袋和帐篷……这种辛苦的远行时下会备受讥讽和嘲弄,并且一定会成为某些人士手中的反面标本被反复引用。因为时代的聪明者层出不穷,他们会一直得意到生命的尽头。
可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愿意相信,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真的拥有一颗不同于常人的特别的灵魂……
吕擎作为他们当中的老大哥,当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他理所当然地负责为一次次远行筹划经费。可惜他当年一点儿也不擅长此道。他笨模笨样地搞了很多经营,还试着当过图书批发商——这个行当当时产生过一些富翁,可吕擎不过是刚刚保住了本钱而已。再后来他又做茶叶生意,做现代化办公系列产品推销员,都没有成功。最后他们的这个计划由于各种原因又进一步给耽搁了。可是吕擎也恰好在这一段时间里有点儿长进,先扎扎实实开了一爿店,然后又成立了眼下的公司。吴敏也从一所中学音乐教师的位置上退下来,成为实际上的打理者。
我刚认识吴敏的时候,她还在大学里。那一次我到她所在的大学去参加一个讲座。当时她是音乐系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刚刚二十来岁,像眼下的小涓一样年轻。她戴着眼镜,厚厚的近视镜片也没有遮去她那双温柔、深邃的眼睛。第一次见她跟吕擎坐在一块儿有点儿好奇。我早就熟悉吕擎,可不知此刻坐在身边的姑娘已经成了他的恋人。不用说,她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一个好姑娘。吴敏沉默寡言,对事物很有主意,她的温和多少遮掩了她的精明强干,这只在后来吕擎经营公司的时候才大大地显露了一手。我相信吕擎如果没有她的帮助将会一事无成。她本来是学钢琴的,如今摆弄账目、研究货架上的商品,就像摆弄琴键一样熟练……
我现在想的是:城里的这伙朋友还要重新出发——他们迟早还要出发的,还会走得更远。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任何时候,也仍然会有一些拒不低头的人。他们回答给强大无敌的物质世界的,仍旧是自己拒绝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些忧虑者,一些耿耿难眠的人,这是真的。这些人散落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他们或沉默或呼号,或生气勃勃或奄奄一息。有的人直到死去都没人知道,有的人就在此时此刻,在今夜,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滴。我不想轻率地回想和总结自己这四十余年的生存,可我还是在午夜抚过了它的每一寸。我有忍不住的羞愧,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