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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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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不得呢,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聂老。”

    “老人喜欢滨,住得不远,每隔半月二十天就要过来看一看,看过了就走。他没有别的事儿,就为了看滨。”

    我也想赞扬几句滨,因为经过刚才那个老人的提醒,我也觉得滨身上有一种极其特别的什么,那种美是颇难形容的,那种美之中似乎掺杂了一份特殊的端庄和温驯——反正那是极不平常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这个聂老真有意思。在一座炽热之城里,一位早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跳动着一颗滚烫烫的心。

    雨子说:“滨很喜欢聂老,像我一样。我们知道老人就是这样,他只是看一会儿。我以为滨也是美的。”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73)

    他说到这里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想既然是美——我指任何一种美,包括自己的爱人——既然这种美是一种真实和客观,就允许别人去赞赏,更允许别人在心灵上拥有。因为这种美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她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的独自拥有才生出来的!你说对不对?”

    我觉得雨子很书呆子气,也很真诚,而且主要是——很特别。我不但没有笑,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被他打动了。我没有做声,却又想起了吴敏。我想大概雨子对吴敏也是这样一种态度、一种情感吧?我说不出话来。那可能仅仅是一种“心灵上的拥有”,可是……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后来就终于问了:

    “如果这种拥有某一天变成一种攫取,比如说突破了‘心灵’的界限呢?你知道有时候这种界限是很容易混淆的,也很容易被突破——如果那样,又将怎么办呢?”

    “人应该是自由的。我是说,这就要看对方的心灵了,如果他(她)从心上喜欢这一个人而不是那一个人,真的因为拥有这一个而排斥了另一个,那么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应该接受这一切……”

    我想自己还远远没有那么现代,我甚至觉得这很可怕。可是雨子似乎又在说一种很真切的道理,让我没法反驳。我想如果承认对方是自由的,那么我们因此而引起的不可遏制的嫉妒,我们对于婚姻关系的强烈维护,有时就成了一种准暴力行为——它可以引发暴力,它本身就很粗暴。

    4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滨从外面进来了。她迈进门的那一瞬,我的目光正巧落在她的手上,我发觉她的手比常人略微胖了一点。这时我又记起刚才那个老人不停地抚摸这双手的情景。她对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动手把篮子里的鸡蛋和蔬菜取出。如果不是因为一种特定的气氛中,不是熟悉了对方的某种性格,她的举止,如她的微笑,或者还会让客人误解呢。

    雨子小声向我赞扬起滨来,“你看她多么好,多么好。在我眼里她永远都这么美。从我认识她的那天到现在都这样看,我永远——我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改变看法,永远不会……你相信我吗?我这样认识了她:有一天早晨我去打水,那时条件很差的,许多人合用一个室外热水管的;我看见有一个姑娘在用砖块把水管附近冻得很结实的冰砸掉,她见有人来就抬起头来——天哪,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她的手冻得通红,自己瓶里的水已经灌满了,这会儿是为了别人,怕别人走到水管跟前滑倒——你看她不仅有这么好的容貌,还有这么好的内心!我那时定定地站住了,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忘了自己来干什么;我就提着水瓶站在那儿。她告诉我:左边是热水管。我这才醒过神来。我向她点点头,说‘谢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忘记她。我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生下来第一次疯狂成这样,功课差不多都荒疏了……”

    雨子小声谈着这些,滨终于发觉了。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提着篮子走到院里去了。她在那个很简陋的小厨房里忙着。

    雨子仍然沉浸在往事里,我觉得他太幸福了。接下去他还在谈滨。他说他啊,也许这一生做什么都不再畏惧,都会很勤奋的,但有个条件,那就是滨必须在自己身边。他说难以想象一个人能离开自己的爱人到远方去——说到这儿他大概想起了我有妻子和孩子,“我听阳子和吕擎讲你,就想:这该是怎样奇怪的一个人哪,我一定要认识他!我要看一看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特别要看他长了一双什么样的脚……”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74)

    我笑了,忍不住看看自己的脚。

    “你终于让我见到了,让我看到了是怎样一个人。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家,一个人到远处去呢?我和滨讨论过这个。我们都试图理解你,可还是想不通。你知道我是绝对离不开滨的。想一想吧,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滨,我一定会死的。”

    我打断他的话:“你不是说,如果有一天,如果一个人在心灵上排斥另一个人的时候,你会给予对方这种自由吗?”

    “是的。可是当她有了这种自由时,我也就不存在了,我可以死了。死也同样是我的自由。”

    我茫然了。我觉得身上颤抖了一下……

    正这会儿,滨好像在外面喊了一声,雨子就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去。接着他在厨房里也大呼小叫起来。我到厨房看了看,原来滨在切东西时,一不小心把小拇指那儿碰破了一点皮。

    他们俩在那儿上药,用纱布包扎。我说:“这不要紧,有‘创可贴’吗?贴上就没事了。”雨子说菜刀是很不干净的,说不定要感染。我一再地安慰他们。

    滨把手包扎了一下,重新切菜了。可雨子再也不愿离开厨房,就站在那儿看她干活。我几次请他进屋,好不容易才把他唤进来。可是雨子从此就心神不定,不断往窗外瞟。

    我们接着谈杂志的事情,雨子并没有多少兴致。他不断捏弄自己的小拇指,好像他的小指也被碰过一样。

    我要起身告辞了,雨子说:“你不能走。”

    他一定要留我在这里吃饭,说滨就是忙着为我准备饭菜,才把手碰伤的。

    我只好留下来。我开始谈杂志的事情:“你们杂志明年肯定要停刊吗?取消了一个刊号,多么可惜……”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要看有关方面高兴不高兴。他们高兴了就给我们保留,等我们有一天经济状况好转时再续上。如果他们不高兴,那就得取消,或者直接把刊号转给别人……有人说这事儿该找牟澜。他跟我们主编川流很早以前就认识,算是朋友,就因为现在官做大了,对川流也待搭不理的。川流也瞧不起他。有一次川流和我去见梁先生,在那儿把牟澜臭骂了一顿,说那个人是个粗俗的野蛮人……”

    “梁先生怎么讲?”

    “梁先生一声不吭。川流走了之后,梁先生仍然没有提到牟澜。我故意问老先生对川流的印象如何?梁先生说,‘谈谈古画吧。’”

    我觉得那个梁先生,还有川流,都是一些极有意思的人物。

    午饭时,滨在高脚玻璃杯里添了一点红葡萄酒,那酒的颜色红得像玫瑰。我抿了一口,是干葡萄酒。雨子说,“开始我和滨都不愿喝这种酒,是梁先生给我们的。他不喝洋酒,有人从海外带给他,他就给我们了。他说,‘你们是新派,拿走吧。’”

    我笑了。

    雨子说:“梁先生总说,西方文化失于粗疏,而东方文化又太细腻。他说东方文化由于‘太深奥反而不合用了’,等等。”

    我琢磨着老先生的话,呷着干酒。这酒我不知不觉就喝下了半杯。滨又给我添,并按开了音响。一个外国女歌手慵懒的声音。窗帘被滨拉上了,屋子里很暗。在这多少有点沙哑的歌唱里,呷着酒,让我想起几年前欧洲的一个小酒馆——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鼻梁尖尖、长得十分小巧的英国女人,她是小酒馆的老板兼酒吧歌手,为顾客演唱,打着响指,悠然洒脱,那声音也是这样的沙哑。朋友把我拉到这个小酒馆里,并告诉她我们是从遥远的东方来的,她立刻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接着特意为东方客人唱了一首歌。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75)

    实际上那次我们到那个酒馆去,是要会著名的布洛西——很可爱的一个人,很早以前就听朋友讲过,说他如何如何棒,简直是个“中国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跟他坐在一起,常常忘记他是一个欧洲人;总之他对中国的艺术才真正叫懂,比许多国内专家懂多了,起码没有偏见吧;他来华工作很久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怀疑,一个大鼻子能那么精通中国艺术?

    记得那次我们就喝一种干葡萄酒。他单刀直入,马上就谈中国艺术。果然懂得很多,谈话时还不断夹杂一些方言土语,特别是粗话——他如此喜欢说粗话,如“他妈的”、“狗娘养的”、“屁话”、“什么玩艺儿”等等。后来我才明白,他在用这种办法显示自己的汉语水平。我被他的努力给打动了,着迷地望着他那双蓝眼睛、他栗黄色的头发。这人刚刚四十多岁,却过早地生出了深皱,这会儿喝完一杯酒竟然哭起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

    他在哭着咕哝:“可怕呀,可怕呀。你们中国浴血奋战,赶走了外国人,现在却忍受着另一种侵略——文化侵略!这种侵略更为冷酷,简直是惨不忍睹啊……”

    那一晚我首先被他的真诚、被他的“感同身受”所打动。我的眼睛也有点湿润,到后来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现在欧洲文化还是中心。没有办法,这里还是中心。所以说,我们这些人对于中国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的感动消失了。

    接上他一一数道中国的艺术。我不敢苟同,却不好意思反驳——一个欧洲人好不容易搞通了我们艰难晦涩的语言,还进而学会了那么多粗话,多不容易啊!我怎么忍心反驳呢?他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到后来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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