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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_派派小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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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荒低头沉思,咬咬嘴唇,摇摇头,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物降一物,他就是迷信溜溜,你等着看吧。”

    “我明白。这村里不止一个人能赶走溜溜。”

    “谁?老健能,老冬子不得病也能;对,苇子最合适。”

    “不把他赶走,到了那一天一准坏事。这得跟苇子说说了。”

    我们两人正想着怎么跟苇子说,没想到两天后苇子自己就把事情办好了。

    那天苇子正在芋头地里浇水,一抬头看见汽车从村口拐进来了。这车子开得不稳,一抖三扭的。天快黑了,有雾,汽车里的人显然没看见这边的人,车子开到很近处竟停了下来。苇子倚在柳树上看着停下的汽车,认出是溜溜。他卷了支烟点上,慢慢看。好像车里有两个人在折腾,但看不清。苇子蹲下来吸烟。这样过去大约有十来分钟,车门嘭一下顶开了。

    冲下一个女的,苇子一看就认出是小学校新来的女教师,她头发显然被抓乱了,脖子上的围巾也快扯掉了,一下车就大口喘气。她回头看看车里的人,气冲冲往前走去。车上很快下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是溜溜。溜溜这会儿眼珠快瞪出来了,踉踉跄跄往前跟,嘴里说:“我就要离开了,就这一天半天的事儿了,你回头再想找我也找不见!”

    女教师一声不应往前,步子加快了。

    溜溜拦住了她。她绕开他。他再次拦住她。

    女教师愤愤的目光盯住溜溜时,苇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铁锨往地上一插,烟蒂一抛,几步跨了过去。

    溜溜听到声音,一回身看见苇子,对他说:“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不吱声,站在了溜溜和女教师之间,面对着溜溜。

    “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咬了一会儿牙关,突然飞快出手,只一下就扼住了他的脖子。苇子好像再也不想松手了。

    女教师哭了:“您大哥饶了他吧,快啊,他脸都白了……”

    苇子又用了几下力,这才松开。

    溜溜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土末。这样躺了足有十几分钟,一双凹眼慢慢睁开了。他一个一个瞄着,看过了苇子又看女教师,最后死盯住苇子不放。

    苇子再次朝他伸出手去,他吓得两手一举,腿也拳了。女教师按住了苇子的手。

    溜溜爬进车里。车子艰难喘息着。

    苇子想起了什么,从干涸的水道边捡起一块大石头,费力地举过头顶,然后轰嗵一声砸在了车上。

    魂魄收集者

    1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乡村医生会像三先生一样荣耀,在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声誉。他行医的过程我目睹过几次,得出的观感可用八个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维。真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异人,一个无法对话无法理喻的遗老,一个技艺超凡却又令人生疑的江湖术士。总之这个人让我多少有点害怕。可是这一带的村民却绝不这样看,他们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仅将其看成一个好医生、一个治病救人的人,而是直接就把他当成了起死回生的圣手、一个半仙之人。大概在方圆几百里都流传了关于他的神奇故事,单听这些故事,你甚至会近前怯步,惮于见他,因为他整个人都镶了一道神秘的光圈,你会担心见面时被这光刺伤。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19)

    他与一般意义上的医生当然大为不同,单是行头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药箱,而是一直在肩上搭一个土黄色的药褡子。据上年纪的人说最早的记忆中就是这样,这才是正经的乡间医生呢,过去年代里过路行医的老先生人人如此。别看行头古旧简单,褡子里装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几把铁制的小器具,一点膏丸丹散等等。那里面绝没有什么温度计和血压表之类,因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兴物件,只能加重人们对医术的担忧。许多老年人对它们的功效将信将疑,有时干脆断言:只有不中用的医生才借助那样的机器哩,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脉手”不好。把脉万能论在这里是颇有市场的,评判一个医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话就问:“脉手咋样?”脉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问。

    这里的乡村习俗、规则,照样是以老年人为根据和基准的。比如医疗问题,年轻人的见解并不占上风。可能是他们身体尚好不太考虑这一类问题吧,对行医的方法效用等等还未拥有发言权。直到今天,按村里大多数人的观点,还是固执地认为西医不能治病——“西医不过是使使止药,西医怎么能治病?”有人指问一个刚刚被西医抢救过来的病人:“他不是被西医治好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止住了。西医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该有什么病还有什么病。”有人又以一个开刀手术治愈的人为例:“这人不是西医救过来的吗?”他们说:“动刀儿自古就是咱中医的拿手活计,这算不得西医。”

    相传三先生与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得知对方身上有什么病。他如果在一户人家屋外瞅上一会儿,还能预言这一家的“人气”——气旺能祛百病,气衰则五乱滋扰。他认为人身上的气味是最不可忽视的,就像天气预报中的云彩气雾一样。有一次一个中年壮汉得了怪病,亲疏不辨,动辄妄言,村头正想捆绑起来送到林泉精神病院,被三先生当街拦住了。他先是端量一会儿,而后取出一根银针,乘其不备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直刺穴门——刚刚还在狂呼乱叫的病人立刻萎靡。紧接着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厉,拍击频仍,什么命门、印堂、人中,一一开伐。那壮汉随着击打先是一下下摇晃,接着就当街倒地大睡起来,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即微笑如常,见人频频颔首颇有礼数。还有一个绝不相信中医的人背生恶疾,痛不欲生,跑了几次大医院都说要全麻动刀,还说至少要剜去一大块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于是家里人只好在他令人恐惧的呻吟声中出门去寻三先生。三先生当时正好因事路过这里,身上连褡子都没带,看了看病人,哼了一声。他反身出门,到就近的田里转了转,随手采了几味草药,嘱其家人:一半炙成粉面搽用,一半煮水服用,一周为限。七天刚过,病人果然背疾痊愈。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药材,以他看来,有些名医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药材不好:或成色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无实——产地不同,药力实质则大相径庭。还有一些药原本就得医家亲自摘取,他人不得代手,因为这其中满是玄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必成虚妄。人们说三先生的奇绝之处,有一多半就来自他的隐秘不宣之药。比如老冬子迟迟不能治愈,绝不是因为医术,而是寻药艰难。有人曾问他那到底是什么药?他闭口不答。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0)

    当地人叫随从为“跟包”,意思和秘书差不多——一位跟随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后透露:治老冬子的病必要两味不可或缺的药,一味叫“魂”,一味叫“魄”。两味药都属无影无形之物,摘取艰难,非大药匠而不能为。所以三先生必要亲自动手,而且也保不准就能志在必得。

    先说“魂”。这需要取药者征得家人同意,然后站在即将过世的人床边,伺机动作。那时节要以心悟而不以目视,全凭一个寸劲儿,将刚刚飘游离体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手持一洁白口袋,于半空捕获并速速扎紧,然后当场以朱砂点红。如此,一个“魂”即告采收。据说魂是吱吱有声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无法听到——它的欢叫或哭泣只有采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人以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伤,其实不然。魂离开了躯体就等于一个客人离开了常住的寓所,其高兴与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刚一离开即欢叫不止,有的则恋恋不舍。魂其实是纯稚如儿童的,它天真极了,只是和肮脏的皮囊合在一处才变得形形色色。采魂的人要如实相告家人:这一次相助阳间只会积累功德,大有益于来世。所以一般人家都会同意采取。

    魂在一个小白口袋里欢叫着,不时蹿动几下,吱吱叫,又像蝈蝈一样唱起来。它有时还要逗弄提袋子的人,当他举起口袋想要听一下有无动静时,它先是不吱一声,而后猛地大哭起来,让其吓上一大跳。一般来说,魂刚刚离开躯体还是轻松活泼的,它们觉得一切都十分好玩。这些年来魂是不难采的,所以三先生已经积了许多扎好的、上面有朱砂红点的白口袋。最难的是寻“魄”——它不像魂一样往上飞扬,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离开人体总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儿待着。它一般于瞬间落地入土,然后慢慢渗入土壤。它会在挨上水流的那一刻飞速漂移,就像乘船一样。所以在水皮浅的地段要找一个“魄”是非常困难的。

    另一个采集的难处在于其他:“魄”离开躯体是必要从脚尖开始的,于是过世者的脚尖指向就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脚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这样到底从哪里入地也就难说了。有经验的老药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吊的人,不然要准确地挖到一个“魄”是难上加难了。

    2

    三先生四处打听并叮嘱他人:如果听说哪里有悬梁自尽的人要速速告知。其实这样的消息近年并不少见,四周村子里每年都有几个。收集“魄”之难,不仅在于信息灵通,要在事发当日赶到,以防其沉入深处或借水游走,更有其他种种因素。三先生感叹:“我一生收集此物件难则难矣,扳指算来也不计其数,惟在如今,一‘魄’难求!”

    有一天跟包匆匆来报,说快也,一个叫“二里外”的村子出事了,昨夜里才有人那样自尽了。三先生扳指算算时间,带上器具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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