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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放弃了。就这样,我除了读书,再就是动手为父亲——我是说亲生父亲——写一份生平记事;当然也写母亲。他们真是不幸啊。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默默听着。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它会在后一代身上发酵,这几乎是一个规律。长期以来关于他亲生父母的话题都是一个忌讳,而这会儿是他自己提起来的。
“我知道得太少了,以前想都没有想过还要从头了解他们,说起来真是罪过。我现在的父亲倒也没有瞒过什么,他断断续续讲过一些,我却没有记住多少。我与生身父母没有什么感情,你知道我一直和现在的父母在一起。我没有‘养父’这个概念,只觉得只有这一个父亲——事实上正是他给了我一切,我与他的亲儿子根本就没有一点两样!只有现在,挨到了这段日子,我才想起要从头认识亲生父母,可惜已经有些晚了,我再也不能与现在的父亲细细地说和问了!我们生分成这样,真像做梦一样。可是没有办法,我不会再靠近他了……为了知道一些生身父母的事情,我设法找了他们的老战友,这些人活在世上的也不多了。就这样,我一点点记下来,有时半夜里睡不着,起来看刚写下的这些字,泪水就在眼里打旋……”
“我知道,是你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把岳贞黎救回来,他的命是你父亲给的——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所以他那么爱护你,他只有你一个儿子……”
凯平急急地呼吸,像是害怕窒息一样。他的手不自觉地搭在我的肩头,紧握了一下,咕哝一声:
“这种爱护真是可怕啊!”
他很长时间不再吭声,走到一边,将一沓纸和书叠到一起,小心地放起来。
“你为什么不能回家一趟?”我盯着他不断望向窗外的眼睛。
他的目光并不移动,像是自语:“我们说好了,要在这里等她!只要她再次逃出来,就一定不会回去了——我不会再迈进那个院子一步,我说到做到。”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1)
这是怎样的决绝之心。这是爱的力量还是恨的力量?可能二者都有。这种力量似曾相识,但还是让我感到了惊惧。一种深不可测的爱与恨交织在一起,又熟悉又陌生。一个局外人不可能理解它的全部,那个阴森的院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你该想到帆帆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是真正的孤儿,”他说到这里有些慌乱,瞥瞥我,“嗯,就像我现在的感觉一样。她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从来没看到这样的大院和大楼,还有警卫,没有看到这样的首长。她的畏惧比咱们想象的要深,她需要克服胆怯,自己去克服,谁鼓励都没有用。当我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忍耐了……”
我非常感动。一个多么善良的男人。不过啊,这时候除了等待,或许还需要做点别的——究竟做什么、怎么做,我一时也没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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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知道,世上的许多挫折都来自犹豫不决,来自一些莫名的耽搁——我们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延宕,要踌躇,要左右摇摆。眼前的凯平又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作为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所能洞悉的部分也就那么多,对于他的异常执著和深不可测的爱恋,我不仅毫无怀疑,而且那么清晰。可是一个真正勇敢果决的人,有时又会表现出特别的拘谨,甚至是某些禁忌。他的深爱与憎恨竟然可以交织在同一个人身上,我这里是指他对养父的情感。当然还有恐惧——这一代人对伤痕累累的老一辈没有惧怕是不可能的。也许就是这一切才导致了今天的结局,最终或许还有令人措手不及的变故,它足以击碎一副炽热的心肠。
就在我离开城东那座小屋不久,突然接到了凯平的电话,他以令人害怕的沙哑声在电话上呼唤我,让我去一趟。“发生了什么?”我马上感到有点不妙。
“你过来吧,我们得当面说才行——我希望你这会儿就来。”
我匆匆赶过去。凯平那张发紫的脸让我害怕。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这是邮寄过来的,上面有邮票和邮戳。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瞥一眼上面寥寥几行字,立刻觉得不对劲儿:这是帆帆写给凯平的!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哪怕是电话上说?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急急地看下去——
“……凯平,西部农场我去不了,因为太晚了。你自己走吧。我一辈子都不能和你一起去、不能一起去了。我不能说为什么,你自己以后会知道。你快些走,自己走吧,别再等我了,这是真的。我不能和你一起,因为我一辈子都不能骗你,谁骗你这样的好人要遭雷轰的!凯平,听我一句,快走吧,你一个人走吧,别待在这个可恶的地方了……”
我前后看了两遍,呆望着他。
“怎么回事?她让你——走?”
凯平咬住的嘴唇有点发青,就像在最冷的天气里一样。“我请你来,就是商量你——你帮我一次吧,她不见我肯定是害怕什么——你当面问问她,就会弄清发生了什么……我在这儿等你!老宁,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见了她就会知道的,老宁!”
他的眼神绝望而焦躁,让人无法拒绝。我把信装进衣兜,他又取回。
我说:“好吧,我不管怎么都要见到她。”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么找她,因为这不能引起岳贞黎的注意。最需要提防的一个人当然是他。他像一个老熊那样雄踞在堡垒里,我们得设法绕开才行。我想到了梅子,她找个借口把她约到一个地方——比如一个咖啡店之类,我事先等在那儿?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2)
这种谨慎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即便是梅子约她,即便有一个堂皇的借口,帆帆都很难出门。她总要和炊事员田连连一块儿——梅子再三约她,她终于同意出来一次……就这样,我从咖啡店的窗上看着她和梅子慢慢走来时,不知道将接近一个怎样的谜底。
她见到我的时候吃了一惊。还好,她和梅子一块儿坐下来了。待了一小会儿,梅子说看看有没有别的饮料,就走开了。她张望着,不愿说话。梅子半个小时之内是不会转来的。我把杯子推了推,直截了当问:“凯平一直在等,他急死了。你为什么躲着?他现在度日如年……”
她凝神看着对面。这样大约过去了五六分钟,她的眼睛涌出了泪水——她飞快地起身去了卫生间。再次转来时,她的脸显然洗过了,鼻子有些红。“你什么时候见过凯平?刚刚?”“前两天。然后就不停地联系你……他急坏了。”
“我对不起凯平,这辈子都对不起他了。我不能骗他,谁骗他都该遭雷轰的……我害怕才告诉他,让他不要等……你看我,”她说着站起身转动了一下,“你好好看看我吧!”
她怎么了?我什么也看不出。
“你仔细些,能看出我有什么变化……”
我真的看不出什么。我摇摇头。
“我自己在镜子前边就能看出来……已经三个月了!这是真的,我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不知道该不该活着……”
她伏在桌上哭起来,肩膀耸动得厉害。可是我一时还难以醒过神来。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可我无法将内容整合衔接到完全能够理解的程度。我有些口吃:“你刚才说了什么?你是说——有了孩子?凯平的孩子?凯平自己难道不知道?可是,可是这并不可怕啊!你应该告诉他,他未必会害怕,他甚至会高兴的……”
帆帆抬起头,擦干了眼泪:“不是凯平的孩子。”
“啊,那是谁的?”
“是……我和田连连的。”
我觉得就像有谁轻轻地撞了一下心口。我咬住了牙关。这一次我完全听懂了。在冷寂中,我一直在想凯平那双眼睛,同时一次次闪过那个在大院里进进出出的田连连——光头,矮壮,一双沉默的圆眼,走路无声无息……我发出了一声长叹,站起又坐下。“怎么办呢?”我实际上是问自己。我无法回答。在命运面前,人有许多时候是无话可说的。我两手绞拧着,仿佛为自己未能阻止这个事件的发生而深深痛疚。其实它也许是——不,它显然是早就在发生着、发生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帆帆已经欺骗了一个挚爱她的人。此刻我无法抑制自己心里泛起的厌恶感,还有愤怒。我不再答理她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姑娘,然而又是如此短视、卑微、恶劣,简直自作自受。
这个事件的发生,当岳贞黎知道的时候,他又做何反应呢?勃然大怒?一定的。我于是想问一句——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淡淡地宣布:
“我和田连连很快就要结婚了。已经不能、不能再拖延了……”
我再次站起来:“岳贞黎呢?他知道吗?”
“知道。他当然想不到,不过他只好支持我们。”
我清清楚楚看到,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在强忍泪水。可是我心里的愤慨已经让我不愿再想其他了,我说:“是的,也许就是这样!也许这样反而更让他称心如意!这个不计后果的、自私自利的父亲啊……”
帆帆惊讶地望着我。她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43)
“只有这样,才算是彻底断了凯平的念头。可是他就不想想看这有多么残酷!这一来也就毁了凯平一辈子。我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大!帆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做了什么,你就等着看吧,你!”
“凯平会怎样?我怎么办啊?”帆帆喊了一声。
“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们都等着看吧!”
接下去再也没有一点声音。我和她对视着,目光里好像在表达着相互的憎恨和厌恶。不,我相信她更多的是胆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