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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子旁边早有一群人在等待。车队停下,许多人从车上跳下。最后下来的才是蓝老,他的白胡子在春末的田野上十分醒目,我的眼睛可以毫不费力地跟踪他。我发现无论有多少人围拥他,无论对方多么热情,老人只是同一个声音同一个节奏,说:“好啊,好啊,高兴啊,真好啊!”我和纪及接着被介绍给迎候的人,原来他们是当地镇政府负责人,外加几个当地考古人员。由人引导,我们一起来到了一个被绳子围起的大坑前。我注意到这坑是新掘不久的,它修葺得好极了,铲痕像刀切豆腐一样齐整,这使剖面上的每一点变化都显露无遗。粗略看去,长方形的坑沟共分两大层,五小层,最上面第一大层厚约四十公分,分为耕土和近代两小层;下面为第二大层,厚约两米,依次分为上中下三层——解说员手持扬声器出现了,她解释说最上层为西汉地层,曾出土大量西汉文物;中层为战国层,可由出土的战国时期陶片和豆盘等为证;最下层为春秋地层,发现过一些春秋晚期陶片。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村镇——或干脆说就是一座小城!为什么?因为你们可以发现城墙就在这里,是夯土墙,城南北有好几百米呢!”陪同的小伙子耐不住性子,直接对我们说起来。纪及不吱一声,只是看,后来又掏出本子记录。“你们看,秦始皇当年能不能来这儿呢?”小伙子直直地盯住我,又看纪及。
我如实回答:“这怎么知道?”
“他要找徐福办事嘛,他也就不能有那么大的架子啦!”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13)
我顺着小伙子的思路想了想,点点头:“这也可能。”
“这太可能了!想想看,秦始皇还要去海上射大鲛鱼呢,他射完了,还不顺路就溜达过来了?”
我看着小伙子:“你说的也是,反正是顺路的事儿,费不了多少工夫。”
因为人群又开始移动,我们的交谈也就中断了。
整个人流以蓝老为中心,我总是发现那撮白色的胡须在人群中间飘动。由于人们把他包裹了,我和纪及要凑近一些往往很难。最后终于让陪同的小伙子看不下去,他几次拨开人群,把我们塞到中心去。这使我们有机会就近观察和倾听蓝老。老人一直笑眯眯的,提着拐杖往前慢慢挪动,偶尔抬头遥望一下。他走着走着站住了,一手拤腰,一手扬拐,在半空里画了个半圆说:
“不错,徐福当年——他就在这一带活动啊!”
人群吐出了一口长气。我身旁的小伙子赶紧掏出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下了老人的话。
蓝老的拐杖落下时碰到了一个瓦块,这使他低下头认真地看起来,直看了许久。老人皱皱眉头,倏又展开,用拐杖乒乒乓乓敲着地上的砖瓦碎块,敲得节奏分明,并随着这节奏说道:“秦砖—汉瓦、秦砖—汉瓦!”
人们相互看看,随即伏下身,一捡到砖瓦碎块就赶紧塞到了兜里。
4
我和纪及很快发现,几乎所有的遗址地点都离我们的下榻地较远,工作起来极不方便,而且这里也太奢华。于是我们对唐副秘书长提出离开这儿,到市里去住。唐连连摇头说:“这不成,这怎么成呢。远些怕什么,咱反正有车。”最后我们还是坚持,他就说,“那也好,不过得跟领导汇报了才成,二位等等吧。”这种从未有过的重视和礼遇让人难以习惯,并引起深深的愧疚和不安。纪及的话很少,但我心里明白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正为这种生活而极端厌恶自己。除了刚住到温泉第一个夜晚的宴请,再就是分别由部里或其他什么人陪餐,三两个人坐到一个华丽的单间里,每餐都有丰盛的菜肴和酒水。我和纪及后来不顾陪餐人有多么热情,只取一点饭菜在自己碟里,抓紧时间吃完算完,结果惹得主人很尴尬很不高兴。我们把各种各样的服务卡片都堆在一边。夜里,总有上门服务的电话打到房间里,说是特勤部的,问我们是否需要特别服务?纪及开始冷冷拒绝,后来干脆骂了一句“无耻”,对方却甜甜地回答:“不客气,谢谢!”
我说:“咱们简直像来到了一个虚拟世界,让人觉得这里整个都是一种杜撰出来的生活。”
纪及脸红到脖子,吭吭着憋出一句:“一种末日感。”
我们终于等来了回答,说有关领导批准了,同意我们搬到市里宾馆住。于是我们立刻收拾东西。纪及只用了十几分钟就把简单的行李提到门口,站在那儿等我一起离开。可这时一个陪员过来了,说:“哟,不能这样急的,不能的,那要过了今晚才走——晚上有部长宴请你们二位呢!”我还没有开口,纪及马上拒绝道:“不,我们马上就走。”对方却不由分说抓起地上的东西:“不不,等等,还有其他重要客人呢——新来这里的客人知道你们二位在这儿,特意赶来看你们哩,部长就一起宴请了……”
我和纪及愣了一下,问新来的客人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也是科学院的,是一位专家和夫人……”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14)
我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王如一!”
纪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阻止那个小伙子搬动自己的行李。我似乎听到了他内心里在骂:妈的见鬼,早不来晚不来!
真的,这太出乎意料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王如一夫妇也会跑到这里来——他们是最早获得这个文化立项消息的人,却一直没有参与进来。但我一直认为他们夫妇决不会袖手旁观,这一下终于得到了证实:瞧,他们还是出现了。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两口子将分担什么角色,为自己派个什么用场。我还能想起王如一第一次说起这事时的兴奋表情,想起他说“机会呀”三个字的模样——当时因为特别的神往,左嘴角颤抖着翘起来……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和纪及什么也做不下去,只好回到房间里静静地坐着。王如一是他的同事,两人虽然不在同一个所里,但肯定十分熟悉。不过他一直很少提到这个人。而我却在近两年时间里与这个人多有接触,原因就是他经常去我们杂志社,并且和娄萌也混熟了。据我们社里的主力编辑马光说,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为了密切与娄萌的关系,因为她的丈夫是院长嘛。马光讨厌一切以不择手段攀附娄萌的人,就像她的一个近身侍卫。马光长得壮实,胸肌发达且毛发浓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多毛青年。有好几次,他看王如一的眼神让对方感到了畏惧,为此心里暗暗高兴。
纪及说:“我们吃过饭立刻就搬走,再晚也走。”我当然同意。
结果这一天我们直等了很久。像一切大人物出场总是慢吞吞的一样,王如一夫妇露面的时候已经是灯火齐明了,而且由一大群人跟着,那个部长一直伴在他们夫妇左右。从过去我就有个发现,即这一对夫妇无论出现在哪里,差不多总能成为中心——他们在人群中非常出眼。当然,这除了因为王如一个子较高,头顶上那一绺稀黄的头发和一双圆圆的鱼眼格外引人注目之外,伴在身边的夫人桑子也是原因之一。我说过,这是一个不凡的女人,一头波浪滚动的披肩发,开阔的额头,大嘴一张像骒马,露出一口整齐而坚实的牙齿;她的个子比自己男人矮不了多少,双腿极长,笑声朗朗,热情高得出奇。这会儿桑子第一个看到了我,大嘴立刻绷成了一条线,伸出剑指朝我一指,好像发出了一声“咄!”我不由得心上一紧。
王如一像见到几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一样,夸张地拥抱了我和纪及。他声音细小然而十分肯定地对一旁的陪员说:“这两个,天才也!”
桑子一手挽住王如一,一手挽住了我,大声嚷叫说:“哎呀我就是佩服你们贵市呀,怎么这么快就能搞起一个群英会?你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一家伙把这么多顶尖人物全拢在了这里?听说前天蓝老也来了?”旁边一个人点头回应,她马上说,“老先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啊!虽然是个好色的人——光说不练,不过是摸摸索索,哈哈……”大家都笑了。
因为时间不早了,部长提议直接去宴会厅。这个厅在小山包的最高点,是亭阁式样,大门口悬一块匾额:不老堂。王如一仰脸看了说:“嚯,又是与徐福有关!瞧这就是工作力度,有这样精神,其他地方还想与咱们抢徐福?下辈子吧!”
落座后,部长似乎是接上刚才王如一的话头说道:“在这里向各位专家通报个事情吧,我市徐福研究会重新调整扩大了领导班子,会长二把手兼任,我和副市长以及蓝老等学者任副会长,”他伸手指指唐副秘书长,“他任研究会的常务秘书长,是为我们提钱袋子的!”唐马上站起来鞠躬,后脑的那个像靶心似的秃斑正冲着我颤动。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15)
一溜儿火红衣衫的盛装少女在一旁服务,这马上让人感到了宴会的隆重。果然,新奇的菜肴层出不穷,酒水在一边叠成了山。王如一喊声大酒量小,他的夫人桑子倒像是一开始就醉了,乜斜着眼倚在唐再加身上,咕哝说:“糖再加?那就是小甜甜了……小甜甜!小甜甜!”唐试图离开一点,她就更紧地倚上去。王如一说:“你不要在乎,她一喝酒就这样。”
王如一不停地宣讲他的宏图大业:“我们要么不干,要干,就得把对手打个落花流水!我这些个日子把所有争抢徐福的地方都跑了个遍,情况算是摸透了,一言以蔽之:差矣!我今天对你们书记说了,这种事嘛,要争起来是没个完的,我一路上想出了一个锦囊妙计,就是……”他说着瞥一眼纪及和我,“你们猜猜!”
我当然猜不出。纪及则像没有听见,只低头看着自己的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