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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18)
唐再加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心里问:我们真的好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不过才认识几个月啊!他吸着凉气,好像觉得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判断。
“算了,不谈这些丧气的话也罢。我们谈点工作方面的事情吧。昨天你们领导说起了让我担任研究会理事的事,我想了一下,还是不得不谢绝。为什么呢?就因为做人不能奉献在后,索取在前;不能一有机会就沽名钓誉。我决定了,咱什么名头都不挂,只兢兢业业工作,其他一概不计。当然了,待《徐福词典》编撰成功那天,你们可得好好请我们两口子喝上一场。”
“这怎么成呢,这就不是喝一场的问题了,而是……”唐再加左右看看,“这是我们付出多少都应该、都值得的……”
王如一紧紧咬住牙关:“哎,那也用不了付出多少……她,桑子,你们一个子儿也不用付她!她既不需要,也不喜欢,因为她早就是一个富婆了。你做梦也想不到她有多少钱。这些年,不瞒你说,她的财富有一多半是靠残酷剥削自己的男人获得的……”
唐再加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真的!因为所有学术成果她都是挂个空名,摘现成的桃子!尽管她自学成才也做了不少努力,见解不俗,可说到底还是一个体工队员嘛,能有多大能耐?项目一到手,只好我一个人埋头苦干了,没日没夜的,就这样几十年下来,身体生生被掏空了——你看我的头发!你看我这身子骨!你……”王如一低下头,仅有的一绺枯发从秃额上甩了下来。
唐再加发现对方的眼睛湿润了。没有办法,多愁善感的知识分子。唐再加叹了一声,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说到底,我们两个人现在是既团结又斗争,一种脆弱的统一战线。好日子都在刚结婚的那些年过完了,剩下的日子就是熬、就是斗。这娘们儿的心眼多得使不完,咱男人全不是她的对手。我说过了,我斗不过她,更不敢得罪她,最后还得依靠她。如果她想坏我的事,顺手在伤口上撒把盐,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她想让哪个男人飞黄腾达、让哪个男人倒霉,小嘴儿一撇拉就行,那是拾草打兔子捎带着的事儿……”
唐再加听着听着汗水流下来了。他口吃一样紧紧盯住对面的人问:“你说我,我该怎么对待她呢?我怕自己不得要领,在接待过程中好心反而办了错、错事。”
王如一第一次放声大笑起来:“这么着,你依着她就是,她这人其实也有单纯的一面,就是喜欢听好话,你得顺着毛儿捋她。不过该躲开的时候也不要迟疑,别不小心让她一脚踩住……哼哼!”他阴险地看着唐再加,让其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的一段时间,无论唐再加说什么,王如一都没有热情了。他盯着桌面出神,然后又跟服务员索纸要笔,这使对方明白这家伙的灵感来了:“得一词条。”他低头急写一阵,唐再加取到手里瞥一眼,不无惊疑:“文言?”“当然!”
唐再加离开酒吧时若有所失,在回廊和假山那儿转了一会儿,不知该去哪里。一个女特勤为他捧来一杯冷饮,想陪陪他,被他一挥手驱走了。他在一个石桌边坐了片刻,手拄昏沉沉的脑袋出神。他在想刚才王如一那家伙的一番话有多少是醉言、多少是吹牛?对这些喝长流水吃百家饭的人物,他内心里总是十分警觉。不过这是一对从未遇到过的夫妇,他们给人新鲜感,给人刺激,也让人有一种忍不住的冒险冲动。正这时,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赶紧站起来。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19)
在一间客房门口,他一下下敲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门才打开。站在门口的是桑子,刚刚洗浴结束,穿了浴衣,湿乎乎的头发像千层饼一样盘在头顶。“进来吧地方首长。”她不冷不热,目光矇眬。“哦,打扰了,我待一会儿再来?”他在门口犹豫着。“哧!”她嘴里发出这样一声,身子一闪。他赶紧进门。
屋子里有一股煮地瓜的气味。唐再加小时候吃了不少煮地瓜,对这种气味熟悉得很。他不喜欢这种气味,嗓子有些堵。床上是女人用的一些杂乱物件,解下的乳罩之类。他眼看着她在对面坐下,刚坐定就伸手去床头柜里摸东西吃——她咯吱咯吱嚼,他终于明白嚼的是咸菜条,吃了一惊。“我嘴里没味儿,一到晚上就这样,喏,你喝水吧。”她一边嚼一边说。
唐再加不知她叫他来干什么,等着她开口。
她嚼过了咸菜,又喝了一大口水,这才说:“我看见你和我那口子去酒吧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随便扯工作的事情,扯词典。”
“该不是嚼我的舌头吧?”
他笑了:“哪能呢,你们是两口子……”
“哼,我可告诉你,没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了。他这个人业务上有一套,不过品德不行——简单点说吧,就是爱算计人,心狠手辣。你怎么提防他都不多余——除了业务,他的话你一句都不能信……”
“我……我们……”
“你一句都不能信他!”
3
那个晚上的简短对话使唐再加一直不忘,许久想起来还有些害怕。当时他看着她因为洗浴而变得发红的左眼角,觉得这人真像一个女巫。她的腕子上戴了一串廉价的红珊瑚手链、木头珠子、细银丝镯之类,又着手往耳垂上弄一个亮闪闪的大环子。如果不是为了接待他,那就说明她正在仔细打扮,以开始自己的夜生活。是的,徐福温泉可玩的地方不少,这儿为客人提供的服务项目多得不可胜数,你有多少钱都花得出去。对男女客人都是一样,老虎机不分性别;惟独对性别敏感的是其他一些场所,如特勤部那些俏眉俊眼的小伙子姑娘们,他们会根据不同情况提供迥然不同的服务。桑子一边打扮一边与他说话,这使他明白不该久待,就早早退了出来。
后来的日子就是跑一些现场和景点,这和陪其他专家之类的没什么两样,唐再加很少亲自出面,总是让部里或办公室的年轻人去做。而夫妇两人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只要一见他的面就亲热得不得了,他们总是嚷着:“忙什么啊?晚上请您喝一杯吧?”他就和他们握手寒暄,连连说“我请你们”,其实到了时候大半不会真的应酬,除非是他们找来。他不止一次见到夫妇二人晚饭后手挽手在假山旁、在小山包底下的小径上散步,亲亲热热的样子。在他的经验里,这些所谓的徐福专家与一般人不同之处,就是婚后老大年纪了还能像小伙子姑娘一样,一有工夫就亲热起来。好家伙,有一次他接待了大学里几个六十来岁的学者,他们都是来研究徐福的,住在下边的市里宾馆开一个为期三天的论证会,其中的一个中年女人与另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发生了罕见的恋情。老头子哭了,在分别的酒宴上明白无误地吻了女人,而女人也信誓旦旦地当众说了许多。奇怪的是那一次周围的人都为他们鼓掌,这使他觉得十分费解。好像一切都因为徐福,这个艺高人胆大的古代方士有特殊的传染力,不管是什么朝代的人,哪怕时隔一千多年了,只要一沾他的边准要改变性情,有时简直是面目全非。他甚至觉得自己自从担任了这个研究会的秘书长,思想比过去要冲动得多,心猿意马的时候可真不少。他为此时时警告自己,但有时还是觉得没什么用。一切都是命啊,谁让自己干了这样的工作呢。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20)
桑子对唐再加说起自己男人的辛苦:“他一连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觉了,就因为迷上了这本狗日的词典!你快去看看他吧,他不吃不睡,眼屎糊成了疙瘩,饿了就啃一块饼干,渴了对上自来水龙头一顿猛喝。几天几夜门也不出,灵感上来一阵狂写,词条积下了一大摞。这样不出一个月,非出人命不可……”
唐再加赶到王如一的房间看了,觉得她并未夸张。原来他们夫妇早就分开居住,据他们说这是他的惟一要求,也是多年的习惯——“我们高级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王如一说。当时唐再加记得还问过他:“可蓝老怎么还和老伴住在一起啊?”王如一说:“那不一样,蓝老到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年纪了,当然要相互长着眼色。再说情况复杂,有的夫妻七老八十了还搂着脖儿睡,有的刚四十多一点就像见面点头的邻居一样……”这会儿独居一间的王如一果然狼狈,脸色发灰,无精打采,见了他哈欠连连,嘴里咕哝,“得一词条……”他劝对方注意营养、工作也不是一天干的,等等。对方只不正经搭言,动不动就说:“得一词条”,然后弓下身子一阵猛写。
他翻了翻那些半文半白的词条,不甚了了。从屋子出来,他找到桑子说:“真想不到,原来你们是这样工作的啊!”
桑子哼一声:“你当怎么?我们两口子个个都是拼命三郎,到了关键时候我也一样。算了,这种事反正你也听不懂。我估摸他是厌烦了目前这种胶着状况,不愿听到徐福研究方面的任何争执,想早一天把词典搞出来,早一天盖棺定论。你想想老唐,一大本印得金光闪闪的一拃厚的大词典往那儿一放,谁还敢说三道四啊?”
“这比纪及他们两人的著作呢?”
“哧,这怎么能比呢!你可真是糊涂啊!你这会儿倒乱比起来,老王听了肯定不会答应的……”
“不过是咱俩之间私下说说,我问问你,心里也好有个数……”唐再加态度亲昵起来。
桑子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瓜:“这么说还差不多。告诉你啊小甜甜,你可是研究会里负责提钱兜子的人,到时候可不能亏了这哥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