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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说的“世界性民族”的引领地位?还有试图整合以在某种程度上恢复昔日风光的欧洲、由信仰和文明建立起某种联系的伊斯兰世界,以及东亚等地区的未来变数等,都值得我们深深思索。
《战争与和平》不愧是一部宏伟壮丽的史诗,它不仅描写了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一场战争,它还唤起我们对民族和世界历史的浓厚兴趣,唤起我们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深切关怀。这是任何专门描写和研究战争的论著代替不了的。而作为一部伟大而深刻的文学作品,它还是任何学术论著代替不了的,因为它还是一部人们心灵的史诗,一部生命的史诗。我们在这里不仅看到了战争和民族的历史,还看到了在战争与和平的转换中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心灵,看到了他们深深的渴望、痛苦、欢乐和追求。今天几乎所有学术的论著都是题目有限的、分析的,因而也是片段的;而它是综合的、完整的。战争构成了历史的突出节点,而历史则不过是人的生命的展现。三者的核心是人的生命:肉体的和精神的生命。下面我仅就战争行为的伦理、历史的法则与责任,以及面临死亡对生命的认识来思考其中提出的困难问题。我在前两点上也许与作者还在某些问题上有异议,而在最后一点上则不可遏止地被其所吸引。
一
在莫斯科城西的波罗底诺战役前夕,安德烈公爵遇到了来前线闲逛的皮埃尔,他对皮埃尔说:不管《提尔西特和约》是怎么规定对待战俘的,如果我有权的话,我要做一件事,我不收容俘虏,而是要处死他们。其理由是在他看来,俘虏应当是骑士,只有作为骑士的对手才配作为俘虏。而法国人则是罪犯,“他们抢劫别人的住宅,发行假钞票,最可恶的是屠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父亲,同时大谈什么战争的法则和对敌人的宽大”。而皮埃尔也赶紧说,他完全赞同安德烈的意见。
杀死战俘!这会是骄傲的、极其珍视军人荣誉的安德烈说的吗?难道敌人一进国门就把什么都改变了?以前他可也说过,即便拿破仑打进俄罗斯、打到他家乡他也不管。他是认真的吗?而且,他自己说的1805年的经历也不对,1805年法军可是好好待了他的,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中他受了伤,倒在战场上奄奄一息,被拿破仑亲眼看到,马上叫人救治,很快又释放回乡。那他为什么说这些话?而且,看来他总是当着皮埃尔说这类“疯话”。他跟皮埃尔说永远不要结婚;跟皮埃尔说永远不要去解放农奴,不仅实际上解放不了,而且解放他们就是害他们;为什么他喜欢和皮埃尔说这些话?
是的,说那些话都是在他心情恶劣的时候。他是面对他最好的朋友。这次也是一样,他和娜塔莎解除婚约后正万念俱灰。安德烈这样说可能只是表示一种态度,是爆发出一种强烈的情感——表面上看是一种对祖国正被侵略和蹂躏的强烈情感;深处还有一种自己极度的心灰意冷突然转成愤怒的情感。皮埃尔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习惯在他面前说出自己最恶劣的心情和最隐秘的思想。
但作者让自己的正面主人公安德烈这样说,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而且作者在自己的直接议论中也同样说出了类似的轻视战争行为伦理的意见。他看来赞许库图佐夫默认军队抢劫的做法:“既然劈木头,难免木片飞。”他直接发表意见说,1812年的俄法战争就像两个持剑的人按照剑术的全部规则进行决斗,忽然有一方觉得自己受了伤——他知道这非同小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于是扔掉剑,顺手抄起身旁的一根棍子挥舞起来。要求按照击剑规则来决斗的是法国人;把剑扔掉而抄起棍子打的是俄国人,而那根棍子就是人民战争。“拿破仑感到这一点,自从他在莫斯科摆出正确的击剑姿态,他看到的不是剑,而是对方将一根木棍高举在他的头上,他便抱怨库图佐夫和亚历山大皇帝,说这场战争违反了一切规则(就好像杀人也有什么规则一样)”。中国的孔子说:“杀人之中又有礼焉”,许多人,尤其骑士和贵族军人们也认同这样的思想,而托尔斯泰似乎是怀疑的、甚至不屑一顾的:“就好像杀人也有什么规则一样。”杀就杀呗,管它怎样杀的。
但说归说,做归做。书中的俄军并不杀俘虏。即便有的俄方游击队首领不愿保留俘虏,一般也还是遵守了不杀的原则。书中的好少年彼佳甚至表现了对法军少年鼓手被俘后强烈的同情。法军亦然。后来皮埃尔也进了战俘营,虽然法军在从莫斯科逃跑后一路上枪杀过不能再走的俘虏,但那是逃跑溃败之军所为。以上安德烈所提供的杀俘的理由类型大致是“对等的理由”,或者说是“以牙还牙”或“以恶报恶”的理由。但与书中的描写显然矛盾。杀俘坑降无疑与人们的生命本能相忤,也与军人的勇敢和荣誉无缘,因为这时是面对即便可恨但也可怜的人们,是面对已经被解除武装、已经失去战斗力的人们。安德烈这样说,但自己其实也不会这样做。那么,安德烈为什么要这样说?作者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书中出现这样的矛盾?这样说的意思是什么呢?
安德烈提出的第二个、也是更一般的轻视战争规则的理由是:战争就是战争。战争本身是残酷的、毫不留情的。他继续对皮埃尔说,现在我们在战争中奉行的——诸如宽大为怀之类,简直令人作呕。这种宽大和同情类似千金小姐的宽大和同情,她一看见被宰杀的牛犊就会晕倒,她是那么慈善,见不得血,但是她却津津有味地蘸着酱油吃小牛肉。我们谈论什么战争法、骑士精神,对不幸者的怜悯等等,全是废话。
但是,这里随即出现了转机,出现了对我们上面的问题的答案。主人公以及后面的作者并不是好战,并不是就喜欢残酷无情、喜欢杀戮。恰恰相反,他们是希望和平、是痛恨战争。在安德烈看来,如果增加战争的残酷性,单这一条就能使战争改观,就能减少战争。如果在战争中没有宽大为怀,那么我们就只有在值得赴死的时候,就像现在的自卫战争中才去打仗。那时,就不会因为某某君主得罪了某某君主而开战了。那样的话,拿破仑所率领的其他国家的人就不会跟随他到俄国来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国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丑恶的事情,应当了解这一点,不要把战争当儿戏,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可怕的必然性。这就在于去掉谎言,认识到“战争就是战争,而不是儿戏”。不然的话,战争就会成为懒汉与轻浮之辈喜爱的消遣了。
有一种对战争不妨更残酷的希望并不是好战,而恰恰是希望和平,而且是全面的和平、永久的和平。作品中对战争恐怖的描写、对和平的希望有时甚至达到了怀疑任何战争、指称任何战争为罪恶的程度。托尔斯泰在叙述1812年俄法战争的开始写道:“六月十二日,西欧军队越过了俄罗斯的边界,战争开始了。也就是说,一个违反人类理性和全部人类本性的事件发生了。数百万人互相对立,犯下了难以计数的罪恶:欺骗、背叛、盗窃、作伪、生产伪钞、抢劫、纵火、杀人。世界的法庭编年史用几个世纪也搜集不完这些罪行。而对此,当时那些干这些事的人却并未把它作为罪行来看待。”
于是,这里奇怪的现象出现了:放纵战争的行为,恰恰是为了遏制开战的权利。如果全然没有战争,自然也就不会有战争中的罪恶。那么,就不妨让战争来得更残酷些吧,以便人们不再敢进行战争。这后面的思想不再是残酷无情的和不道德的了,而简直是一种极高的道德理想主义。但这可不可能呢?
对待战争的确可以有两种道德态度:极高的理想主义者更看重战争权利的伦理,或者说,认为战争权利的伦理更具有优先性;而现实主义者更看重战争行为的伦理,或者说,认为战争行为的伦理更具有优先性。因此,极高的理想主义者更看重战争的原因、看重开战的理由——而实际上他倾向于否定有任何真正能成立的“理由”;而现实主义者更看重战争的手段、战争进行的方式。极高的理想主义者更乐观,心底相信人类能达到永无战争的一天;而现实主义者则比较悲观,隐隐地觉得人类其实不可能完全避免战争,既然如此,就不如先来驯化战争,使它至少不太残酷,至少不造成太大的损失。
我们还需要注意有意的行为残酷对人性的影响,对和平时期的影响。生命是连续的,生活在和平时期的人很多曾是生活在战争时期的人,如果战争中可以随意使用任何残酷的手段,可以任意地虐待、侮辱、折磨、处死人的生命,他们不是容易把这种习性也带到和平时期中来吗?对敌人采用的手段变成了习惯,不是也可能对自己的同胞采用吗?
不过,极具讽刺性的是,一个活到了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人,将看到战争的残酷倒的确在某种意义上阻止了新的世界战争。由于核武器的出现,美苏放弃了直接对抗。使用这样的大规模杀人武器虽然可能还不同于有意的行为残酷,但后果将是一样的,它将不仅杀死有可能投降的人们、不愿战斗的人们,而且还将杀死大量的平民,乃至毁灭整个世界。在这样的一幅图景面前,人们终于却步了。但这也许只是暂时的却步,而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中,也不是没有可能爆发热核战争的危险时刻。
我们也许还可以在书中发现轻视战争行为规则的第三个理由:即所有相关各方对战争的爆发都是有责任的。这一理由隐藏在托尔斯泰对战争原因的理解中。他认为,导致战争的原因多不胜数。在探索战争原因时我们愈是深入,发现也愈多。每一个孤立原因或是一系列原因就其本身来说都是正确的,但就其与事件的重大比较所显出的微不足道而言,这些原因又同样都是错误的,亦即就这些原因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