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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词句叫人如何能够不喜欢呢。
真的要感谢老东坡。如果不是他,花蕊形象会少了最曼妙最生动的一笔。那一句“携素手”真是传神,冰玉生凉还在其次,最难得两人真心相惜,何尝看到过帝王和嫔妃携手而行,宛如寻常小夫妻,酷暑夜他并没有心烦意乱召人伺候,而只是携了她的手数星星,大热中有如此之静,如果不爱,何能如此。
敦煌曲子词中,还有一首《洞仙歌》,是征人终于回来,小夫妻缠绵恩爱,语词自然但格调意境毕竟浅了些:
华烛光辉,深下幈帏。恨征人久镇边夷。酒醒后多风醋。少年夫婿,向绿窗下左偎右倚。拟铺鸳被,把人尤泥。 须索琵琶重理。曲中弹到,想夫怜处,转相爱几多恩义。却再叙衷鸳衾里,愿长与今霄相似。
我发现自己是这样容易被细节打动,容易满足——只要你愿意携我的手。这世界变幻如镜花水月,人心脆弱亦如薄冰,我所感觉你的只在携手的那一刻罢。
《洞仙歌》本来也是一曲唐教坊曲。道家有王屋山等十大洞天、泰山等三十六小洞天的说法。最早的曲子就是用来描绘仙人故事的。后来又因为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得遇两位仙女,于山壁中交好的故事,所以在唐五代的诗词中也用来隐喻妓女的生活。曲调婉转缠绵,演唱时常常重复叠沓,余音袅袅。只是这个调子在北宋时候已经失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东坡的这首应该是他自创的词牌。敦煌曲子词中倒是有两首名为《洞仙歌》的曲子词,但调式是完全不同的。
《洞仙歌》所指词作几乎是词牌中最不会发生其他联想的,因为苏东坡的一曲实在是无可超越和替代,他还有一首咏柳也用的这一词牌: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句句写柳,借物咏人,同样是骨骼清奇、婀娜多姿,东坡笔底雅致无人可比。后人用这个词牌填词的并不太多。只有辛弃疾偏是艺高人胆大,用缠绵曲调作疏放豪语:
婆娑欲舞,怪青山欢喜。分得清溪半篙水。记平沙鸥鹭,落日渔樵,湘江上,风景依然如此。 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十里涨春波,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
老辛作不了陶渊明,但花蕊强过西施,至少她没有被人无端地利用,她的容貌没有成为她的罪过。身边的男人都是真心爱她,包括后来的赵匡胤甚至野史里传说的赵光义。若要比,我真愿意把花蕊和杨玉环比,那是容色和姿态都那么相似的两朵花,就像后人把李隆基当作梨园祖师,而把孟昶认作南音管乐的祖师一样。杨玉环善歌舞,花蕊巧宫词,她们都是那么聪明的女人。就像“携素手”这样的细节和情趣,我也在玉环和她的三郎身上看到:
有一次玄宗在百花院看《汉成帝内传》,玉环到来,用手轻理他的衣领,问他看什么书呢,玄宗笑说:“不告诉你,免得你不高兴。”玉环抢过书,看到书上正写到飞燕身轻能做掌上舞那一段。玄宗取笑玉环说:你不怕,随便风怎么吹。玉环佯装生气,说那我的《霓裳羽衣》可比她的强多了。
看这一段感觉甜蜜温馨,两心相悦在那些深深的后宫不是没有真实地发生过,虽然它是那么少,那么短暂,那么不能尽如人意一路走好。实在是皇权太过强蛮,人心太过软弱,而命运太过难测。在安史之乱仓皇奔走的途中,李隆基失去了玉环,失去了他命中惟一的解语花。从这一点看来,孟昶先于花蕊离世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归降赵宋的途中他不是没有想过以一己屈辱换全城平安,但命运已经不再给他机会,他的时代已经结束,而花蕊的路还没走完。
在那条著名的由中原入蜀的栈道上,唐皇黯然神伤。零乱的人马,狼狈的护从,凄惶的神色。那一晚走到了汉中的斜谷,天一直不停地下雨,栈道中马铃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真是凄风苦雨,仿佛天地都在替他落泪。无法入睡,就召来乐师张野狐:你听,这绵绵的雨声这凄冷的马铃声,实在太过摧人心肝。张野狐是教坊中最有名的乐师,擅长吹觱篥,那是一种从西域传来的用竹做管,用芦苇做嘴的吹管乐器。当下,张野狐取出觱篥就着风雨声吹起了著名的《雨霖铃》。玄宗也善笛,可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表达他的哀思了。
哎,我真是佩服这位音乐家皇帝,这种时候还能进行音乐创作。其实这样的场景并不一定有多凄凉断肠,在中原纷乱的征杀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只是,我们愿意把故事放到一个极端的场景中,体会那些贵为天子的人,他们内心深处一些平凡真切的感情。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怅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唐时的《雨霖铃》只有曲没有词,后来玄宗回京之后又让乐师演奏但也未见有词。如此凄婉欲绝的调子想来玄宗也不会常听吧。直到天才的柳永出现,就像我们说《洞仙歌》就一般是指苏东坡的那首一样,《雨霖铃》也是跟柳永连在一起的,这几乎毫无疑义。善作慢词长调的他发现了这一曲调中蕴涵的深深的悲伤,他是一个除了感情一无所有的人,他越抒发倒似越淘之不尽,古今离情有比这更痛彻的吗?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分离?是不是只有分离才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如果这世上真的曾经有神仙眷属,那也是因为先有了那些如花之蕊的女子。
是谁的目光还在牵绊,是谁的歌声还在雨夜响起,也许我可以在城市的阳台上挂起一串风玲,为的是在某个暑夜或雨天听到一些回忆……
点绛唇与眼儿媚
江淹是南北朝时候的奇才,诗文词赋都写得好。“梦笔生花”“江郎才尽”两个成语都来自他。其实寻常写东西的人何尝不期待自己也有一段飞来奇遇,可以不费功夫文章天成呢?就像小时候听了神笔马良的故事,哪个孩子都盼望自己拥有这样神奇的本领。南北朝时贵族门阀制度严苛,不似唐宋科举制度逐渐完善,寻常读书人那时还根本奔走无门,没有出头之日。像江淹这样出身贫寒,靠文章得到赏识,跻身仕途,而且还能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历经宋、齐、梁三朝再全身而退,实在也算一个足堪分析的个案。至少他肯定不是后人附会的那样一个因为生活安舒了而心性懒惰的人。
也不知道后来那些个“黄金屋”“颜如玉”的谎话误了多少苍生。但事实就是这样,给你一条科举进仕之路已是皇恩浩荡,还不紧赶着苦读苦背。越往后走路越窄,越是承平岁月越反倒没有选择了。
话说回来。江淹的五言古诗有许多怀古忧思之作,那时候的诗还没有后来格律的约束,好像是长在乡间蓬勃的花草,自然舒朗。江淹虽是北人但在江南长大,吴烟楚辞对他有很大影响,诗中不乏香草美人之喻和飘摇怅惘之思。有一首写一个美丽女子游春,路人争赌围观的盛况:
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苹。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行人咸息驾,争拟洛川神。
不知为什么我读它立刻想起那个美男子潘岳,那个一走到大街上立刻被人围观,将瓜果花草投掷于车的那个帅哥,那才真叫追星呢,还是偶像级兼实力派的。这首诗里惟有“点绛唇”三个字应该是性别确指吧,洛神本也可以男女不辨,魏晋南北朝时虽然流行各种各样的美男,但好像还只是涂粉,还没有发展到要把嘴唇也涂红的地步吧?五胡乱华、南北对峙、小国林立,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极度混乱的一个时期。所谓的魏晋风骨看起来很美,其实换了谁恐怕也不会愿意生活在那个动荡的时期,过了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及时行乐也好,张扬个性也好,都不过是为了在乱世求个安身立命罢了。那时代流行怪异的审美标准,男子的长相比女子更重要,不光要剃须,还要敷粉加薰香,更有甚者,穿女人衣服,学女性的轻盈步态,整个社会弥散着对阴柔的崇尚。这个江淹相貌也应该不错,光凭文采也不能在那个时代长盛不衰啊,不是还叫他江郎吗?可见年轻时也是一个美姿容的帅哥。
想到现在韩风突进,电影电视上雌雄难辨的潮流,历史真是有趣。
古人形容女子形貌,一般着眼眉目,好像唇并不很受重视,唇只要小,重在吐气如兰,樱唇轻启,全在一个动态。如若画在画上,只看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就可明白,那唇色当真只是一点,上下各画一个小半圆,合在一起可不是一颗樱桃。画这样的妆,好像必要把脸涂得雪白,眉点得漆黑,以显得那唇的红——怎么好像日本艺伎的装扮?也许他们本来就是跟我们学的——所以才有“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的时尚彩妆,这个江淹倒还与时俱进呢。古人很早就知道用牛髓或牛油来润唇,北朝的《齐民要术》里就有关于口脂制作的详细方法,那时候的口红是像胭脂一样,需要用指尖挑起一点,往嘴唇上“点注”,所以真正是点绛唇。这种风尚到了唐肯定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并成一时之流行,丰美仕女们穿短襦长裙,肩披丝帛,短而粗的眉,凤眼樱唇,额饰花钿。一个个像画在墙上的蝴蝶,风吹过,好像随时还可起舞,以丰满的体态演飘逸的舞姿,也不觉得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