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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经典散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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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等我在故国的老瓦檐下摘一只冰坠,等我在压弯的水芦苇上掬一掌雪白,异国的雪景,充其量只是立体的圣诞卡,是一片遥远的不相干的风光,不是让人落泪的什么。 
  犹记得,离开华府的那一夜,秉怡抱着我,说: 
  “带着我们的爱去。” 
  一听,就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一个唱诗班里的时光,她仍是最好的女低音。 
  犹记得,在纽约,寿南和朋友到旅社中来,我们谈到深夜一点,在波士顿,在辛辛那堤,在普渡,在耶鲁,那样一路扬帜地走去,把冰辙走成暖流。 
  犹记得,在奥克拉荷马,那女孩接了我们,立刻驱车回家去烤干糕,做晚上的点心,在达拉斯,那男孩清晨六点送了二包汤圆来(他想必是五点就出发了),然后转身就跑了,我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搞到那两包汤圆的。 
  我不会忘记那些把两颊交给朔风去割裂,用一双肉肩去挑起十几州的风雪雨雹的日子,但我不冷,我仍能一城一城地去告诉人,告诉人上帝的正义,永恒的真理…… 
  一路行去,穿一袭别人送的羊毛衣,着一只别人赠的旧鞋,三月已渐破二月而来,一襟旧衣足堪挡风,两眼酸涩犹可忍泪,所谓天涯之遥,也无非是把一只脚不断地去放在另一只脚的前面而已。时而在电视机前,时而在麦克风前,在善意的或不善意的桌前,在中国人和美国人中,在万千只手合掌祈祷的祝福声中,我们一路行去。 
  在古老的岁月里,一个婴儿出世,母亲每喜欢到各家去收集碎布做成百衲衣,让孩子穿着,代表着来自百家的祝福。 
  而当我一路行去,我感到自己赤裸一如初生的婴儿,但在众人的祝福中,我们成行,我们穿着百衲成服的美丽衣衫,那一缝一摺间全是爱,全是满溢的关怀。 
  穿着百衲吉服,我们一路行去。 
  后记:与我和丈夫同行的另有中原理工学院的院长阮大年,校园团契的负责人饶孝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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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怀

  陈师道的诗说: 
  “好怀百岁几时开?” 
  其实,好情怀是可以很奢侈地日日有的。 
  退一步说,即使不是绝对快活的情怀,那又何妨呢?只要胸中自有其情怀,也就够好了。 




  校车过中山北路,偶然停在红灯前。一阵偶然的阳光把一株偶然的行道树的树影投在我的裙子上。我惊讶的望着那参差的树影——多么陌生的刺绣,是湘绣?还是苏绣? 
  然后,绿灯亮了,车开动了,绣痕消失了。 
  我那一整天都怀抱着满心异样的温柔,像过年时乍穿新衣的小孩,又像猝然间被黄袍加身的帝玉,忽觉自己无限矜贵。 




  在乡间的小路边等车,车子死也不来。 
  我抱书站在那里,一筹莫展。 
  可是,等车不来,等到的却是疏篱上的金黄色的丝瓜花,花香成阵,直向人身上扑来,花棚外有四野的山,绕山的水,抱住水的岸,以及抱住岸的草,我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美的重围了。 
  在这样的一种驿站上等车,车不来又何妨?事不办又何妨? 
  车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忘了,事是怎么办的,我也忘了,长记不忘的是满篱生气勃勃照眼生明的黄花。 




  另一次类似的经验是在夜里,站在树影里等公车。那条路在白天车尘沸扬,可是在夜里静得出奇。站久了我才猛然发现头上是一棵开着香花的树,那时节是暮春,那花是乳白色须状的花,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它叫马鬃花。 
  暗夜里,我因那固执安静的花香感到一种互通声息的快乐,仿佛一个参禅者,我似乎懂了那花,又似乎不懂。懂它固然快乐——因为懂是一种了解,不懂又自是另一种快乐——唯其不懂才能挫下自己的锐角,心悦诚服地去致敬。 
  或以香息,或以色泽,花总是令我惊奇诧异。 




  五月里,我正在研究室里整理旧稿,一只漂亮的蓝蜻蜒忽然穿窗而入。我一下子措手不及,整个乱了手脚,又怕它被玻璃橱撞昏了,又想多挽留它一下,当然,我也想指点它如何逃走。 
  但整个事情发生得太快,它一会撞到元杂剧上,一会又撞在全唐诗上,一会又撞到莎剧全集上,我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然后,不着痕的,仅仅在几秒之间,它又飞走了。 
  留下我怔怔地站在书与书之间。 
  是它把书香误作花香了呢?还是它蓄意要来棒喝我,要我惊悟读书一世也无非东撞一头西碰一下罢了。 
  我探头窗外,后山的岩石垒着岩石,相思树叠着相思树,独不见那只蜻蜒。 
  奇怪的是仅仅几秒的遇合,研究室中似乎从此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一直记得,这是一间蓝蜻蜒造访过的地方。 




  看儿子画画,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用原子笔画了一幅太阳画,线条很仔细,似乎有人在太空漫步,有人在太空船里,但令我失笑的是由于他正正经经地画了一间“移民局”。 
  这一代的孩子是自有他们的气魄的。 




  十一月,秋阳轻轻如披肩,我置身在一座山里。 
  忽然一个穿大红夹克的男孩走入小店来,手里拿着一叠粉红色的信封。 
  小店的主人急急推开木耳和香菇,迎了出来,他粗戛着嗓子叫道: 
  “欢迎,欢迎,喜从天降!你一来把喜气都带来啦!” 
  听口音,是四川人,我猜想他大概是退役的老兵,那腼腆的男孩咕哝了几句又过了街到对面人家去挨户送帖子了。 
  我心中莫名地高兴着,在这荒山里,有一对男孩女孩要结婚了,也许全村的人都要去喝喜酒,我是外人,我不能留下来参加婚宴,但也一团欢喜,看他一路走着去分发自己的喜帖。 
  深山、淡日,万绿丛中红夹克的男孩,用毛笔正楷写得规规矩矩的粉红喜柬……在一个陌生过客的眼中原是可以如此亲切美丽的。 




  我在巷子里走,那公寓顶层的软枝黄蝉嚲嚲地垂下来。 
  我抬头仰望,把自己站得像悬崖绝壁前的面壁修道人。 
  真不知道那花为什么会有那么长又那么好听的名字,我仰着脖子,定定地望着一片水泥森林中的那一涡艳黄,觉得有一种窥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快乐。 
  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按那家的门铃。请那主妇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我要向她请教跟花有关的事,她告诉我她是段太太。 
  有一个心情很好的黄昏,我跟她通话。 
  “你府上是安徽?”说了几句话以后,我肯定的说。 
  “是啊,是啊。”她开心地笑了,“你怎么都知道啊?我口音太重了吧?” 
  问她花怎么种得那么好,她谦虚地说也没什么秘方,不过有时把洗鱼洗肉的水随便浇浇就是了。她又叫我去看她的花架,不必客气。 
  她说得那么轻松,我也不得要领——但是我忽然发觉,我原来并不想知道什么种花的窍门,我根本不想种花,我在本质上一向不过是个赏花人。可是,我为什么要去问呢?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是一时冲动,看了开得太好的花,我想知道它的主人。 
  以后再经过的时候,我的眼睛照例要搜索那架软枝黄蝉,并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因为知道它是段太太的花,风朝雨夕,总有个段太太会牵心挂意,这个字既有软枝黄蝉,又有段太太的巷子是多么好啊! 
  我是一个根容易就不放心的人——却也往往很容易就又放了心。 




  有一种病,我大概平均每一年到一年半之间,一定会犯一次——我喜欢逛旧货店。 
  旧货店不是古董店,古董店有一种逼人的贵族气息,我不敢进去。那种地方要钱,要闲,还要有学问,旧货店却是生活的,你如果买了旧货,不必钉个架子陈设它,你可以直接放在生活里用。 
  我去旧货店多半的时候其实并不买,我喜欢东张西望的看,黑洞洞不讲究装潢的厅堂里有桌子、椅子、柜子、床铺、书、灯台、杯子、熨斗、碗杓、刀叉、电唱机、唱片、洋娃娃、龙韪划玳瑁的标本,钩花桌巾…… 
  我在那里摸摸翻翻,心情又平静又激越。 
  ——曾有一些人在那里面生活过。 
  ——在人生的戏台上,它们都曾是多么称职的道具。 
  ——墙角的小浴盆,曾有怎样心慌意乱的小母亲站在它面前给新生的娃娃洗澡。 
  ——门边的咖啡桌,是被那个粗心的主人烫了三个茶杯印? 
  ——那道书桌上的明显刀痕是不是小孩子弄的,他闯了祸不想起大红色的球衣,以及球衣背后的骄傲号码,是不是被许多男孩嫉妒的号码?是不是令许多女孩疯狂的号码? 
  每次一开一阖间,我所取出取进的岂是衣衫杂物,那是一个呼之欲出的故事,一个鲜明活跃的特定,一种真真实实曾在远方远代进行的发生。 
  我怎么会惦念着一个不知名姓的异国老人呢?这里面似乎有些东方式的神秘因缘。 
  或开,或阖,我会在怔忡不解中想起那已是老人的球员。 




  和旧货店相反,我也爱五金店。 
  旧货店里充满“已然”,充满“旧事”,而五金行里的一张搓板或一块海绵却充满“未知”。 
  “未知”使我敬畏,使我惘銇,我站立在五金店里总有万感交集。 
  仿佛墨仔的悲丝,只因为原来食于一棵桑树,养于一双女手,结茧于一个屋檐下的白丝顷刻间便“染于黄则黄”、“染于苍则苍”,它们将被织成什么?织成什么?它们将去到什么地方?它们将怎样被对待?它们充满了一切好的和坏的可能性。 
  墨子因而悲怆了。 
  而我站在五金行里,望着那些堆在地下的、放在架上的、以及悬在头上的交叠堆砌的东西,也不禁迷离起来。 
  都是水壶,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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