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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没有想到,看我扑过来,他仔细地将照片对折了一下,然后沙沙撕得粉碎,纸钱似地扔向天空:“给你们吧!”
姥爷的军礼服断裂成几截,四处飞舞……
“我和你拼了!”我随手抄起一件家伙,就往继父身上抡去。妈妈曾经说过,我的生父是个非常膘悍的山东汉子,我这时全身流动着和他一脉相承的血液。
“文文,让你爸爸打吧,”妈妈反倒死死抱住我,“他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我欠了你爸爸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妈妈都是为了你……”
从此,我沉默了。妈妈麻本地忍受着,借此以赎罪。她为继父生儿育女。对他所有的风流韵事置若罔闻,在极端的穷困中给继父以最周到的照料……
继父是我一生中永不宽恕的罪人,也是我人生第一位老师……
这最后一句话,是张文在心里说的。他随之将一张千疮百孔的相片放到了桌上。它同甘振远卧室内的合影,出自同一张底版,只是要小得多,无数道折痕和粘贴的浆糊,使它变得厚而模糊,表面白花花的一片。
在餐桌上,听到这样一个凄惨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怎么不吃啊,不是说了不要等我吗?来来,这么多年才聚到一起,不容易。”
甘振远大着嗓门走出来。中央文件的内容大概很令人振奋,他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大家。他一眼瞥见桌上的相片,随口说了句:“你也有一张?”长时间的用眼之后,使他看不清相片细节。不过这对盛年男女他是太熟了,光凭轮廓也认得出。
“姥爷,您能让我看看照片上您穿的这套军装吗?”张文又恢复了他的谦恭。
“可以。来,把酒满上。”
怀着不同心情的手,举起了鲜红的葡萄酒杯。
“我也喝。”扣扣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
“小孩子,不许喝。”几个人一起训斥他。
“有功也不许喝吗?”扣扣不服气地争辩说。
“你能有什么功呢?”甘振远很感兴趣。
“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封信!”扣扣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过来,又黑又脏的小手里真捏着一封信。甘平很快地将信拆开,一边看一边说:“是我上海阿姨来的……她说她挺好的……有机会来北京看望你们……她很感谢……钱收到了……妈妈,你给上海阿姨寄钱了?”
“是的。我每月给她寄二十块钱。”
“她病了?”甘平有点吃惊,上海阿姨和家里多年没有联系,现在找上门来,必定是有了为难之事。
“没有哇。她的儿子孝顺得很,生活过得挺不错。”
“那……”
妈妈看出了甘平的不解,说道:“这是我给她发的退休费呀!她在咱们家当了那么多年保姆。”说话中脸上的神色十分自得。
妈妈依旧还是那个脾气。
甘振远给扣扣倒了个杯底的酒,算是庆了功。然后装作随口问道:“你们那儿最近有些什么事啊?”等着甘平他们回答。
爸爸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现在,儿女们几乎是他联系社会的唯一脐带。可怜的爸爸呀!甘平生怕张文再讲出什么刺激性的话来,赶快搜肠刮肚地想好消息。有了!
“我们最近要长工资了。”
这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只是,什么标准呢?
“大锅饭呗!人人有份。听说除了进过公安局的流氓、诈骗犯,剩下的每人最少半级。”
这就好。甘振远夫妇欣慰地看着女儿和女婿,像一对巴着雏鸟快些长硬翎的鸟禽。
张文感到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异己感。一方面,他鄙薄为了半级而津津乐道的国家工作人员们,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永低一头。
他冷淡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虾爆得太老,鳜鱼又太嫩。吃不得。”说着放下了筷子。
大红也随着叫起来:“这是什么呀?难吃死了!”一块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棉团样东西被挑出来丢在桌上。
说实话,张文和大红指出的缺陷,是很准确的。新来的小保姆不会烧菜,甘氏夫妇又因看戏去未加指点,一桌貌似丰盛的筵席,几乎全不可口。
然而,这是能说的吗?
甘平母亲满腔的怒火就要喷发出来。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是你品头评足的地方!借你母亲的境遇含沙射影,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多管闲事!没有我,你母子二人在随后的天灾人祸中,不定死在哪里了!恩将仇报!你以为老头子离休了,就可以趁机打上门来,告诉你,这天下是我们这些人打下来的!你未免得意得大早了!
不过她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她淡淡地问大红:“你可知道你刚才扔出来的是什么吗?”
“不……不知道:“大红虽吃过不少风味名菜,还真说不出这道不咸不甜有一种异味的菜肴是什么。它盛在一只小小的蓝花碟子,里,摆在甘振远面前,色香味全无,大红出于好奇才尝了一口。
“那是专为你姥爷准备的,用橄榄油和无盐酱油炒的剔了蛋黄的纯蛋白。”
大红窘得满脸通红,求救地看着张文。
餐桌上空弥漫起阴云。张文好像想说什么。
伟白乖巧地用公筷给自己盘里挟了一大块鳜鱼又一大段爆虾,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说: “味道好极了。”
语气惟妙惟肖,大家都笑起未,风波暂且平息下去。张文终于没吭声。
饭后,妈妈和甘平聊天。天下的母女总有说不完的话。其实,老太婆喜爱女婿超过女儿。作为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戎马倥偬的战机,老大婆只希望她平平安安舒适顺利地度过一生。女婿是确保女儿幸福最重要的条件。在亲朋们推举的众多候选人当中,她选定了工人家庭出身的伟白。老太婆不信门阀,她自己就是胶东普通农户的后代。周围的男孩子她见得太多了,纵侉有余、心智不足。那种人,她可不放心。而伟白除了相貌人品无可挑剔以外,老太婆发现了他于不动声色中的城府与机变。初试之后,她交与甘振远终审。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甘振远于百忙之中,委托干部部门做了调查。家庭出身好,本人历史清白,政治上可靠,在军队受过嘉奖。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处分一栏里,自然是空白。就是他吧!甘振远一拍板,伟白遂成为甘家快婿。
一阵家长里短之后,妈妈突然问道:“平平,你还记得你爸爸的秘书乔叔叔吗?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
几乎所有认识爸爸的叔叔都抱过她,谁记得是哪一个。
“就是那年你去西北,回来帮你买飞机票的那个。”
噢,想起来了。
甘平出差,被困在西北,回不了北京。连日降雪,好多次航班停飞,压了一大群旅客。甘平急得没法,便拿出临行时妈妈交给她的“联络图”。这是爸爸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首长老部下的名单住址。像七仙女下凡时所携带的“难香”,遇到困难时祭起来,屡试屡验,百战百胜。她找到这里有一位姓乔的熟人,是大军区的保卫部长。
第三天,甘平踏上通航后的第一班飞机,回到北京。
“那个小乔,究竟用的什么办法让你走成的?”妈妈很有兴致地问。甘平当年曾详详细细汇报过此事,老太婆这时好像是明知故问。
“我在飞机上才听说,那次赴京开会的代表突然被卡下一张机票,说有要犯潜逃北京,需派一名侦察员即刻飞抵首都。吓得我一路都不敢说话,生怕人家认出我的真实身份。”
“没出息,”妈妈在女儿的头上点了一指头,“告诉你,你乔叔叔现在是H市的副市长了。”
老太婆的这句话整个客厅的人都听到了。
透明的客厅里,雪白的尼龙窗纱被柔风轻轻梳理着,银网似地抖动。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屑,飘落在客厅满铺的地毯上。这也是一条紫红色的地毯,只是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像一片红色的草地。
甘平走爸爸的不少战友家见过同这一模一样的地毯,使她立即产生出一种回到自己家的亲近感。她问妈妈:你们怎么都喜欢紫红色?
“这是统一配发的呀。”
九
墙角的花几上,摆着一盆巴西木,在皴裂得像出上古陶一样的柱形干上,挣扎出一丛又一丛玉米苗似的嫩叶,形成令人震惊的对比。
这么老的树干,还要被人一截截锯开,送到外国去供人观赏!在客人们赞扬巴西木蓬勃盎然的生命力时,甘振远觉得自己才是它的知音,他仿佛看到那断面流出无形的血液。
当甘振远不得不兑现自己在兴头上的允诺,打开他珍藏的衣箱时,内心正是这样一种复杂的感情。
一股刺鼻的和人造卫生球味绝不相同的天然樟木气息,芬芳而令人清醒地弥散出来。
这是一个逝去的世界。从最早发放的棕黄、浅黄两种柞蚕丝夏服,到最后一套涤卡罩衣,几十套军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樟木箱里,像密致的岩层一样,组成一组军装的系列。
张文有几分敬畏地看着这绿色的岩石,不知该抽哪一件。照片是黑白的,他无端地觉得那军礼服应该是黑色的。
“他要看的是这种。”老太婆拎过一只棕色水牛皮箱。
“噢。我忘了他要看的是军礼服。”甘振远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多嘴的老太婆呀!
皮箱被打开了。里面还躺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箱子,帆布面,暗枣红色,很干净,但也很陈旧了。
帆布箱被打开了。一套孔雀蓝色的纯毛哗叽礼服,呈现在大家面前。
老太婆轻轻拨动着,检查有无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