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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吴主任把她拖开后;杨小翼才看见刘世军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远方。她永远忘不了刘世军当时的眼神;那眼神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那眼神居高临下;就像在看一个街头要饭的人;其中的内容比“怜悯”还要可怕;带着一种寒意。这眼神刺痛了她。在和东北女人打架的过程中她一直没哭;可就在这一刻;她放声大哭;她跑进自己的宿舍;把门紧紧地闭上。东北女人紧跟着也哭了;一边哭一边骂着娘。吴主任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一会儿他就走了。
杨小翼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脸;脸上还带着几处青瘀。她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刘世军。她不想见他;也没有脸再见他。
“小翼;你开门。”
杨小翼没理他。
一会儿;刘世军又说:“小翼;她是个女人;我没办法帮你。”
她不需要他帮忙;她不需要他的“怜悯”。她冷冷地说:
“刘世军;你走吧;你以后永远不要来找我了;我不会再见你。”
又是一个星期天到来了。那天;杨小翼很早就醒了。一会儿;她看到在清晨的光线里;有一个影子在窗口晃了一下;然后敲门声就响了。她马上知道刘世军来了;但她不会给他开门。想起刘世军“怜悯”的目光;杨小翼就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如果刘世军也看不起她了;那刘世军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他不用来做一个救世主;她用不着他来同情。
“小翼;你还睡着吗?小翼;你开门呀。”
一会儿;门外没了声音。她猜他已走了;她感到既释然又有点失望。她听到远处谁家的收音机在播放样板戏《红灯记》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在她听来;高调而乐观的音乐里有一种空荡荡的寂寞气味;她觉得这才是京剧这种曲调特有的气味;虽然京剧被革命化了;但京剧的曲调依旧是寂寞的;这曲调里蕴涵着人生和命运的无常。
一个小时后;门又敲响了。她的心动了一下;他竟然还在;这么寒冷的天;他竟然这么有耐心;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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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待了这么久。但杨小翼主意已定;她是不会给他开门的。
中午的时候;杨小翼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边;偷偷朝窗外察看。刘世军还在!他身穿一件军大衣;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抽着烟;脸色阴沉地看着远方。地面上的雪还没有融化;树梢上积了一根一根的冰柱子。她想;他大概要冻坏了吧?她担心他也会成为一根冰柱子。杨小翼过意不去了;心软了。
正当她为是不是要给刘世军开门而犹豫不决时;刘世军腾地站了起来;他狠狠地看了一眼杨小翼的宿舍;目光里充满了仇恨;然后迅速跑过来;踹宿舍的门。杨小翼吓了一跳;赶紧躺回到床上去。
她的门被刘世军踢开了;刘世军进来时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脸已冻得发紫。他一把把杨小翼从床上拉起来。杨小翼说:
“你想干什么?”
刘世军骂道:“我不想干什么!你给我起来。你这样自暴自弃的算是怎么回事;嗯?谁没吃过苦?你以为人人都欠着你?没见你这么娇气的人。”
刘世军一句接着一句地训斥她;有十分钟之多。杨小翼没见过刘世军如此凶悍;在她的记忆里;刘世军总是保护她;迁就她。杨小翼没有任何辩白;奇怪的是他的训斥让她感到亲切;好像她正需要这样被人好好骂一顿。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一切皆因为她自卑;自卑了就什么都感到别扭。
杨小翼不声不响去公用卫生间洗漱。她回来的时候;刘世军似乎气也消了;正在修刚才踢坏的门。
刘世军已替她通好了风;床也整好了;桌子上还放着一只盒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早餐:一只馒头、一副大饼油条。见到这一切;要说没有感动那是假的。可感动是个害人的东西;感动会让人更加失去自我;杨小翼不需要。为了压制正在升腾而起的这种动容;她把馒头塞进嘴里;她得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粗俗而平庸;她需要这粗俗而平庸的形象;这形象抵抗着她此刻涌出的脆弱。她要让自己内心如冰块那样凝结;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坚硬如铁。她不敢正视刘世军的眼神。她大口嚼着;嘴里发出“叭叽叭叽”的声音。
“我听说周总理身体不好;说是得了膀胱癌。”
刘世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态度谦卑。她知道他是在为刚才发火而道歉。
这样的消息没有让杨小翼更接近现实;反而让她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杨小翼经常感到自己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那些大人物是与她无关的世外高人。
她说:“刘世军;你以后不要这样关心我;我没得膀胱癌。”
他松了一口气;笑了;好像杨小翼说话本身就是他了不起的成就。他说;我去买点菜来;一会儿我烧好菜给你吃;你近来瘦了。说完;他转身出门了。杨小翼看到他跨上自行车;一路吹着口哨。
这之后;几乎每个周末;刘世军都会来看望杨小翼;然后在刘世军的鼓动下;一起去外面玩。
杨小翼没有自行车;刘世军竟东拼西凑给她装了一辆。杨小翼知道他从小喜欢机械;不过她以前没有发现他有这样的手艺和耐心。
有了自行车;出门就方便了。北京有的是好玩的地方;他们像是有计划似地要把北京玩遍。他们去了颐和园、景山、地坛。杨小翼想起从前她就是这样和尹南方在整个北京城里串来串去。不禁有些伤感。杨小翼是学历史的;到了这些地方;会同刘世军讲一些历史掌故。刘世军没听过这些故事;他几乎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她;让她很受用;让她充满了表达欲。
杨小翼也去刘世军那儿玩过。他没有住在部队家属大院;大院里已没有空余的房间了。他被安排在离大院大约一千米左右的一间平房里。他房间的隔壁是仓库;堆放着一些消防用品。刘世军刚到时领导说让他先委屈一下暂时住这儿;刘世军倒是并不介意;他觉得这儿挺好。平房的前后左右是一大片枫杨树;隔出一方天地;住在里面;很有与世隔绝的味道。刘世军房间不大;却很凌乱。他说。不好意思;没你房间干净。杨小翼说;你同一个女同志比干净;太自不量力了。
有时候;他们哪儿也不去;就坐在杨小翼的宿舍里。杨小翼避讳谈往事;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她想封存或遗忘一切。他们经常默默地坐着;有时候相视一笑。杨小翼觉得这样很好;她感到日子有了宁静如水的感觉。
门是敞开着的。那个东北女人见杨小翼屋子里坐着一个男人;便会探头张望一下。她没问这男人是谁。自从那次打架后;东北女人不再在杨小翼宿舍门口生火了;她对杨小翼突然变得客气起来。
在她的房间里——不;她的生命里;渐渐有了刘世军的气息。这种气息包围了她;赶也赶不走。他不在她身边的那六个工作日;她会想念他。早上醒来;她会想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他一定比她起得早;也许这会儿在做操呢。吃中饭的时候;她想他的伙食是不是可口;北京菜他吃得惯吗?晚上;她会想他是不是睡了;一个人睡在那个仓库里怕不怕?在武汉回广安的那段日子;她也如此挂念过他;后来慢慢就淡了;现在的挂念似乎比当年还要强烈些。
她意识到这是件危险的事情。她自然会想起米艳艳;米艳艳曾经是她形影不离的女伴;现在是刘世军的妻子;她不可以伤害她。杨小翼想起刘世军儿子那双天真的眼睛;她告诫自己;想念就够了;这样的想念已经让她足够幸福了。但有时候;见到刘世军为她忙碌的样子;她会产生从后面抱住他的欲望。
杨小翼想给刘世军织一件毛线农。她把自己穿的那件白毛线衣拆了;可刘世军身材高大;原料还不够。杨小翼在厂里做车工;每月可发两双劳动手套。她就省着用这手套;把手套的纱线拆下来作补充。由于她工作的时候;戴的手套过分破旧;她的手被车床磨得不成样子;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因为起水泡而出了血;杨小翼默默忍着。当她终于织好毛衣;让刘世军试穿时;刘世军看到她手上的血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眼圈就红了;直骂她:
“你这个傻瓜;你真是个傻瓜。”
不久;厂里有了关于杨小翼和刘世军的闲言碎语。
一天;那个秃顶的车间主任突然找杨小翼谈话。杨小翼开始不知道吴主任言不及义的谈话是何意。他一直在说国际反修斗争及国内革命形势;我国的国防建设及军事准备。杨小翼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心想吴主任是不是要重用自己呢?后来吴主任才轻描淡写地说;我们革命军人;要行得正;走得明;不能成为腐化堕落分子。听到腐化堕落这个词;杨小翼的脸就红了。在那个年月;这四个字有特殊的含义;它真正的意思是指乱搞男女关系。杨小翼这才领悟吴主任找她谈话的意图。
杨小翼突然笑了出来。杨小翼的经历告诉她;男女越轨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是一种禁忌。那会儿;一切与身体有关的事物都是“非法”的;都被小心隐匿起来;女性和男性穿几乎一样的衣服。在正式场合很少会谈私事;私生活在庄严的革命语汇中被排除在外;好像这一块生活已经消失。当然它还在那儿;只是不能说。那个时候。如果被指偷情(哪怕仅仅是暗示)都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但杨小翼居然笑了。是因为她内心的愿望被人说中而试图掩饰吗?还是她真的认为她和刘世军不会出任何事?她回想这段日子以来;她很少想到米艳艳;甚至有点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这是刻意的遗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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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翼的笑让吴主任非常尴尬;庄严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形迹可疑起来;吴主任的谈话在她的笑声中似乎变得委琐且充满了小人之心。她想;自己的笑容肯定就像一个神经病;景兰阿姨经常这样无端地笑。杨小翼收住笑;尽量严肃地说:
“你在说我和刘世军的事儿吧?我和他从小认识;三十多年了;要有事早有事儿了。不会的;我们是纯洁的同志关系;是兄妹。”
吴主任严肃地点点头;他显然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快速地说:
“那就好。”
然后他低头整理自己的写字台。杨小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