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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死要活?要活就进洞!”
“死是哪样?”
岩弄跳起来;歪起脑壳眯着眼睛对狗狗笑:
“……先是怕;后是痛;比一百颗牙齿痛还痛。刀割手指娘;流血;砍了脑壳;比砍一百个手指娘;流一千个手指娘的血还多。还怕人——”岩弄发明了一个主意;抓住狗狗手指娘;试着越来越重地咬它;“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你做哪样要咬我?”
“痛不痛?”
“痛!”
“一百两百个这样的痛;就叫‘死’!懂吗?”
“嗯!”狗狗答应。
“人死了;就没有日子过了!”
“嗯!晓得!”
“‘达格乌’;过来!刚才王伯交待的你懂吗?”岩弄问。
“达格乌”懂;你不见在摇尾巴;在笑?
“……要是有恶人来;你莫叫!免得让人晓得屋里有人。我叫走你就跟我和狗狗走;进洞——”
“那羊呢?你管不管?”“达格乌”回过头看院坝边上的羊。
“我晓得;我晓得;它不用走;它不像你见人就叫;我让它到崖顶树丛里去吧!”
岩弄几下功夫就把羊安排好了。
“要走吧?”狗狗问。
“走哪样?不一定来么!‘达格乌’会放哨;它耳朵好;鼻子好;它听到会给我报信的!”
“当然!当然!”“达格乌”摇着尾巴。
“好!我们吃桃子!”
王伯到木里街时;见还没有“登场”。人最热闹应是午时。
一路上早见到三三两两穿戴齐全的苗妹崽们往场上来了。这不是大场;不像得胜营、鸦拉营、十羊哨、总兵营那几千几百的。抬来的猪也瘦;也有人买;卖的人心里明白;这号猪也只能到木里小场来卖;忍住点不好意思;跟猪一起挑个起眼地方老实蹲着。再说;木里人能买什么好猪大猪呢?养得起吗?赶回屋里拿什么喂?它不是牛、羊;牵上山一放了事。
牛、羊是有的;连好马都有。
羊早来了。街头街尾咩咩叫得闹热。
牛场在西边坪坝上。牛大;挡路;占地方;有心买卖的到远点那边去。平常赶场趁热闹的人;看牛做什么?
到中午;马会来的。马这东西由人骑着来;雄赳赳一阵热风势头;猛然停住;人和马一样威风。人年轻;包着黑丝帕子;腰挂带真丝红缨子的木壳枪;忽的一声跃下马鞍子;在鞍子边弄东弄西故意不马上走;好让人看他的潇洒从容;看他的厉辣!
这种马也不是不卖;要买;先要掂一掂自己的胆量身份与荷包。
马和马不一样。就像画家的画的身价;虽然同是一张纸上的学问。传统教训早已形成;每次的吃亏丢脸、凑前问价的人一定都是新手;不免引来谨慎旁观者的讪笑。
两边炸“灯盏窝”、“油炸糕”、“泡麻圆”等摊子的油锅还没冒烟;下米豆腐、粉条和牛肉面的锅子水还未开。
打首饰的银匠要等人多点的时候才敢从栈上挑出行头来。
公鸡在大而扁的笼子里压抑着嗓门抒情;鸭子从笼子里委曲地伸着长脖子左右觅食。鹅一贯自命不凡;笼子虽矮;它能在笼子中间圆洞上找到个舒展的出路;四围观望。
家养的东西有个致命的弱点;宰割前一分钟;绝没想到自己会死;临死前;人们捏住它的脖子时;还以为是人在开它的玩笑。
青菜萝卜好!直挺挺的;新鲜脆嫩;招人喜欢。
卖粪桶水桶的;斗笠背篓的;鱼篓鱼网的;花带子苗衣围裙花边的;陶罐水盆油壶的;间或高兴还捎卖些陶制玩意。
卖陶器的老实人在场上怕三样东西。
第一怕挑粪的打翻了粪桶。别的生意;比如卖吃货的;卖布匹衣料的;可以揪住叫赔;如果要只是染上粪便而毫无破损的缸盆瓦器;眼看着自己一大摊鲜臭的东西;搬不好搬;扔掉可惜;卖又卖不掉;又讲不出口赔偿的道理。
第二怕官家猛人大车、大轿、大马经过要让路。慢了;晚一分钟都惹人发火。碾过来;你找鬼去算账!
第三怕狗打架。两狗互打已经不堪;遇到群架;十来条狗一齐投入战火;硝烟散尽;“去如朝露无觅处”;畜生嘛!你追讨哪条是好?何况拿两条腿追四只脚;何从谈起?
王伯早不来迟不来偏生今天来;有她自己的意思。初九是狗狗生日。也没有什么好惊动人的。狗狗小;根本不晓得生日不生日。记得的;像婆呀;家婆呀;住得远了;难顾得上。爹娘不清楚到哪里“打流”去了;东奔西窜;看起来;自己都顾不上。所以说;只剩下王伯一个人的意义了。孩子不懂得自己命数好凄凉……
王伯今天赶场要买几样东西。两斤带筋带纤的牛肉;顺带一些姜葱五香和三斤碱水面;更要紧的是到银匠那里买一副带锁的银项圈。
好牛肉要到午时过后三四档牛肉案桌到齐了才选。姜葱五香是现成的;也莫急着拿。银项圈倒可以先去看看、问问。问;不花钱;不合适就第二家。多看看;多比比;听旁边闲人讲几句参谋话还是可以的。
天气蒸人;王伯只穿着一件汗衣和一件白夏布罩衣;褪了色的黑家织布裤子也嫌热。等时候;便到卖剪纸花样的苗阿丫(苗族妇女)那儿看看;花样一般;倒是旁边围着看热闹的几个苗妹崽十分十分之秀气好看;不晓得是哪山哪寨子的;那么白;牙子那么齐整;笑得那么嫣然;一朵朵爱娇的桃李花。
王伯不跟她们搭腔;只是认真地看;深深想着:“要莫挨打挨骂才长得这副好神情!”
她们明知道王伯在对着看;在欣赏;倒是一点也不在乎;不忸怩。女孩子买东西;天下一样;买是买;三文钱的货;热闹一场倒值得一百文。要的这个热闹。卖东西的今天赶这个场;明天赶那个场;也是图个好玩。朱雀城四围几十里;天天都有场;靠的肩、脚力气;来来往往忙个不停;要不然;如何打发日子?
市声逐渐轰隆升腾;王伯便旋到银匠摊子那边。
银匠、铜匠、铁匠、锡匠这类人;脾气各有不同。其中以银匠的手艺最高;最积财;最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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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胆识;最能调理人情。
铁匠不行。不晓得凡是打铁的人生下来脾气就不好的呢;还是做了铁匠之后脾气才不好的?铁匠从不叫命苦而他确实命苦。一天一个人加两个帮忙“填锤”和拉风箱的徒弟;至多不过打三把锄两把钉耙;热有热;累有累;吃不足;喝不好;赚来的生活;扣除木炭生铁原料;一吊钱都不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到老年;力气不行;脾气加码;徒弟长大另谋生路;儿子遗传的脾气和劲头达到可以还击的水平;打老婆儿子泄气的机会也失掉了;便只剩下默默的怨尤。往往铁匠铺门边矮板凳上坐着个鼓眼睛、瘦筋亮骨一事不做的老家伙;便是这种人。社会生活上少不了他;虽是个重要环节;却有个自我抛弃的必然命运。
铜匠铺陈列的作品夺目灿然;不免时常引致过街人多情的一瞥;得到与金子亲近的模拟的欢欣。铜匠铺是作坊性质;人数较多;产品销售线索引伸得远;产品样式多彩;匠首有时会腆着大肚皮得意地站在当门所在抽又长又粗的大烟袋锅;咳两声嗽;吐出的浓痰丈多远;显出他这踏踏实实的威风。
锡匠像个行吟诗人;吹着小笛子背着包袱大街小巷串游;乐声优雅;面带微笑。他的范围广阔;是县与县份之间的熟客。
他不去穷乡僻壤而专走富裕地区。哪家人听到他过路便叫进院去;要他做把酒壶;做座蜡烛台、香炉和其他供桌、神柜上应用的器皿;他便慢吞吞地在院中各处走;挑一块又平又光滑的地方;架起熔炉;拉起风箱;坩埚里倒进这人家用扁了的旧锡具;自己又称斤论两地添进一些新锡料。院里人把他的托当做变戏法看;尤其是在学堂念二三年级的学生们见到这种稀奇兼带好玩的手艺时;紧张兴奋得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锡匠慢吞吞地点燃小旱烟锅。他不是不急;这时候非慢不可;要等那锡块冷下来才好做下一步。他嘘着烟;像个学问家。
锡块凉了;把它弯成一个上小下大又逐渐小起来的怪模怪样的圆筒;也不太齐整。锡匠端详好一会儿;将接头部分修齐用焊锡焊好;穿在丁字砧头上用木头槌子旋着敲打起来。
这样铸着;焊着;敲着;以后用一个旋转柱子套着壶身借砂纸抛光;两三个时辰;一把有壶盖、有壶嘴、有壶把、有壶衣圈的酒壶就做出来了。
读高中二的人说:这里头有高级几何的学问。
初中二的人问:那用木棍棍敲敲打打;高级几何讲过吗?
……
锡匠潇洒走四方;要是有上万老鼠子跟在后头;他又吹着笛子;简直是个快乐的“花衣吹笛人”了(二百多年前德国的民间故事)。
场上银匠的生活境界与众不同;他是专门为妇女们尽力费心的。那种情致最接近今天大城市美容院的男美容师。自我得意处也颇为相似:一年到头生活在欢欣之中;活脱一只为千百朵开放的鲜花簇拥的幸福满意的蜜蜂。
他较之别人富有;他有机会在金子银子加减乘除中弄点小手脚。妇女们希望自己首饰上出现一种与众不同的别致花样时;免不了对他有所奉承。
银匠有权轻言细语跟她们作点稍稍过分的勾引调侃时;最不喜欢男人在场;所以身背后总安排几个放哨的徒弟;并且让他们做一些收受妇女送来的爱娇的食品和编织物的工作。
做银匠的徒弟要蠢;面对情挑要麻木不仁;不可存感染师傅的欢乐的奢望;所以徒弟们赶场放哨时;一个个都木里木答;呆头呆脑;其实天下哪里有蠢徒弟这种人?为了学功夫;处处就要将就师傅;要什么样子给什么样子;等三年满师;功夫学到手之后再让他看家伙。
银匠铺当徒弟虽不辛苦但手艺细密;要一件件狠着心记。最重的活只不过是把银块块捏成细条;再一次又一次地穿进由大到小的钢洞里拉成可用的粗细不同的银丝。要光明正大、光天化日地、光着胳膊地、手脚敞开地做。金银出入;哪怕扫下的金银碎屑这般比芝麻还小的东西;都要在师傅的眼皮底下做。
做徒弟阶段要铁着心见财不起意;要重复又重复地、无休止地表现诚实和忠厚;千万聪明不得!
在师傅面前显示聪明;无疑是自寻死路。
聪明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