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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肉色逐渐变成棕黑色的时候;慢慢加一瓢半的水;水不要漫过肉顶;放两调羹辣子粉;午菇。盖上锅盖;保持文火;大功告成。一个半钟头开席!”
滕老先生不停地讲;藉春不停地做。盖上锅盖最后一道功夫做完;莫名其妙地自转了三四个圈;点着的香烟那头差点点烧着嘴巴。
在堂屋;老人家叫人把大方桌撤了。炭火炉子端到正堂中地面。周围摆了八九张小板凳;热气腾腾的一大锅狗肉隆重地架在炉子上。地面四周罗列着卷心菜、芫荽、腌萝卜、糯米辣子、冲菜、海青白、豆腐干、油炸豆腐、干炒酸萝卜丝……
“嗬!岩脑坡满条街都闻到狗肉香……”进来了黎雪卿、韩山和聂胖子、方若。
“你是闻来的还是请来的?”高素儒问黎雪卿。
“一半请;一半闻!”黎雪卿回答。
看来聂胖子和滕家有亲;常来往的人。
几个向滕伯请了安。
“各位看看;今天的席这么子设;庄严的堂奥;让十足的江湖气味冲撞了。老伯的宽容怕是特别之破例了吧?”韩山说。
“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我这个人喜欢温故知新;可惜年纪一大;机会就少。人的格局定死了;那是很容易变成老朽的。我这个老家伙还不怎么甘心马上就那么一下‘叭噗’的咧!各位看;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回到真性情位置上来;这就靠你们年轻朋友提携了!”滕老伯笑起来。
“提携这么便宜好玩;我倒是真愿意天天上来陪您老人家了!老人家亲手炮制狗肉;朱雀城几个人有福气吃到?”雪卿说。
藉春说:“两边邓石如这八条字;屏风上这幅华秋岳的画;让狗肉油烟炭火熏俗了;可也是我们的罪过……”
“这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这幅画还是假的。熏俗些看起来舒服点;多点掩盖……”
“老伯开玩笑吧?全城都晓得这幅华秋岳;怎么是假?”雪卿说。
“我明知是假;点出来;老板不卖了。我图它三个长处;一是大;二是纸厚;三是便宜;画呢?还过得去。——来罢!各位就座吧!文晴你把酒坛子搬拢点;酒虽是苞谷烧;可也有年份了;并非故意留的;是搁在灶房碗柜底下;一忘就是二十年;看看剩半坛了;怕是要掺着新酒喝——”
于是文晴又提了一桶新酒来。
“就用碗来如何?”滕老伯兴致极好。
狗肉钵子揭开了;这简直一座喷发岩浆的火山;一钵子颤动着的灿烂;香气直朝眼睛、鼻子、嘴巴钻;连耳朵都不饶!
各人面前倒满了酒;酒气肉香交织一团;这贴地不到五寸的奔腾澎湃的筵席;简直是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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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师大会;一声令下;什么赴汤蹈火;什么抢劫钱庄;什么热爱家国;一切都不在话下了。历史上;这类场合堆垛出过多少豪杰!
(以后的几十年的某几天;在京城一大批据说完全“心甘情愿”的资本家上天安门城楼子去给毛主席送“喜报”的时候;毛主席就有过一番吃狗肉跟接受改造的英明的教导。说的是:资本家接受改造跟吃狗肉一样;原先害怕;只要尝过一点;以后就越吃越有味了。听了这番话之后;在报纸上我们就不停地看到那些资本家像吃狗肉一样;越改造越高兴的消息;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可见狗肉跟一般凡肉是很不一样的。)
大家泡在一个非凡的气氛里。狗肉软酥嫩滑;到口消融的境界;看出了火候和材料综合的力量。浓香黏稠、富有弹性的个体直在舌头上翻卷;谁都想让它在嘴里多呆几秒钟;而另一种欲望又迫不及待地催它进入喉咙;难舍难分;柔情缠绵;时不时;又来一口苞谷烧;这种自我的莫可奈何的宁馨之感;岂止是“一股暖流通向全身”那么简单?说是说聚酒属于非常集体的性质;临到后来;除了自己;还有谁记得别人?
朱雀城流行一个笑话:
两父子在家对饮;做爹的先醉;问儿子说:“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晓得!晓得!”儿子答应。
喝了一阵子;做爹的又问:
“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我怎么不晓得你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谁是我爸爸?”
又喝了一阵子;俩父子都喝得差不多了。父亲又问儿子:
“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儿子听了大怒:
“你他妈是我爸爸?我他妈才是你爸爸!”
滕家那两坛酒;让我写书的也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回家的。
甲鋐老人既无“残醉”;也无“宿醒”;这种功力是年轻人也不如的。下床穿衣的时候;老太太也醒了:
“起身了?”
“这不是起来了?咦?你跟着起来做哪样?趁早还不多睡睡。”
“这不笑话?你都起来了;我还躺着。看这天;一天晴;三天雨;连着两个多月了;好教人烦。”老太太也忙着起身。
“天;是怪不得的。天管的事情大。他老人家打发什么;你就接受什么;拗他不得!”老先生说。
“看!下得这么大;哪儿都去不得!”
“哈!我恰是这时候要出门!”
“去哪浪?”
“标营田家。”
“喔!这雨不雨;你反而是高兴的!”
甲鋐老人牙刷刚塞进嘴巴;听了这话;“哈!”了一下;喷出许多牙粉和泡泡。
文晴见老人来到客厅里;便连忙过来招呼;端正了踏凳;又忙着泡茶。
“你那几位朋友;都还算得上是些‘可人’了。”
“这几位朋友在城里都‘单独’得狠;书读得好;脑子开通……”
“那倒是可以多跟他们走动走动。你这人书也是读得还算可以的;就是太‘高罕’;不通人文。古人书读得好、记性好的人汗牛充栋;诗做得好的却不多。啃古典做诗;光见学问;光见记性;周围世情;一窍不通;所遇事物只见感动;不见生机;不见聪慧;不见触发;书本尊重书本;书本摹仿书本;哪出得了好诗?——我这辈子;性情、经历是有的;反倒是缺个书本。有情致要来首诗;却是端不出学问。笑别人诗做得坏;轮到自己;连坏的也拿不出;这辈子就只剩下读诗、欣赏的份。——摆是能摆一通的;算不上是个文人原因就在这里——昨天你们谈到张家公子幼麟;其尊翁我是认得的。听起来;大家对这位张公子怕不只是弄得一手好菜肴的好感吧?”老人说。
文晴微笑地欠着身子回答:
“幼麟兄为人狷介;厚道风雅也受朋友们的亲近。”
“听说他是学音乐的?”
“是!”
“听说他喜欢过古人的诗?”
“嗯……他时常提到黄仲则……”
“哦!黄景仁;他喜欢‘可知战胜浑难事;一任浮生付浊醪”的黄景仁;那就;那就孤寒坎坷甚矣!”
“幼麟兄倒是滴酒不沾的。”
老人家站起身来哈哈笑着说:
“滴酒不沾的酒徒;普天之下有的是!——嗯!我要到北门标营去一去——”
“你老人家看看这雨;昨夜一口气下到现在——”
老人家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在橱子脚底下摸钉鞋:
“你看你;还没有你妈的雅怀!”
文晴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站在旁边傻看老人家穿鞋。
说起这钉鞋;滨湖一带以及湘、资、沅、澧流域各大小城市是常见的。淡黄原色生硬牛皮做面;再三四层厚牛皮上麻蜡线穿梭往来为底;鞋底前后遍钉拇指大小“奶头钉”;走在路上;难免一种阴阳怪气的样子和响声;也要副好脚头;穿不惯五步内脚底就起泡;最是容不得人的东西。
老人家撩起长袍;卷起裤脚;戴上顶苗乡油纸大斗篷径直打开大门下坡去了。
文晴明白一点;他父亲从二三十岁起;就已经是个“不逾矩”的人了;大雨中一个老年人出门踩水;是说他不得的。
打岩脑坡去标营;有好几种走法。坡下来过永丰桥沿南门城墙外边街到东门;进城门洞再沿城墙内老菜场;过史家衙;过箭道坪;过北门城楼;过文星街就到标营;老年人走这条路意思不大;虽然说是说边街上一列雕塑菩萨的作坊;天天出新名堂;对老人家说来;缺少点吸引力。论路;算是通畅的了;另一种走法是进南门城门洞;南正街直走十字街左转进登瀛街再左转经北门城楼直走标营;还有一种走法是过永丰桥之后绕左边城墙外走进北门;过西门坳;经陈家祠堂;过早阳巷;下陡陡坡;过王家衙;走文星街见土地堂左转到标营。
落雨天;还是进南门这条走法最好。一路上都是石板路;有几家文明优雅的书局、教育局、邮政局、党部、学堂和名士住宅的穿插;一路上少有闹热场合打扰思路。滕老先生坐在家里早就确定好要走这条路。他义无反顾;他目不斜视地罩着顶大斗篷往前走;根本没人认出这遮住脸的大名流;连过路打招呼的都省了。
田三大家在红岩井背后。
“出去了!”老太婆不认得客人;看都不看一眼。
“这么大雨还放马?”老先生自己感叹。
“他出去;我哪晓得!——马在后头——”老太婆话没讲完;十二匹马一匹跟一匹全嘶啸起来。
滕老先生心里好笑;里头有几匹和他熟。
老人堂屋坐定;接过茶细细地喝着:
“我等他!”
“你喜欢等好久由你!等就等吧!”老太婆在堂屋后头应答着。
“田三大他太太呢?”
“嗯?”
“他夫人呢?”
“嗯?”
“田三大他婆娘呢?”
“你管她做哪样?你是她舅子?”
看起来没话好讲;“这老家伙特别!”便浏览起堂屋的画来。有八张苏昆的画分别挂在左右。苏昆是谁?许多雁鹅在芦苇上下翱翔消停。正中摆着神柜;柜顶上有“家先牌”;上书金字“天地君亲师神位”字样;右首边一幅中堂“山居图”;落是落着沈周的款;笔黑也近几分;神气终究还是嫩;走近一看;笑起来。画底子用板栗壳熬水加墨染过。板栗壳熬水染过的画;最容易谎过半桶水的行家;初看;明朝画无疑。田三大当然不是蠢人;光天化日行家林立所在;挂真东西做什么?论如此的气派场合;看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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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也就行了。这点跟自己一样。
雨没停;滕老先生打量刚才进进出出的老太婆;该不是田三大的妈罢?儿子怎样;妈总有个贴近的气派!这老太婆不行;没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