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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老于骑五十分钟自行车,从城郊赶到项市长家。他被一个面孔清秀的小阿姨让进客
厅,然后项市长出现了,和老于面对面落座在两张小沙发上。谈话一开始老于就觉得浑身燥
热,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他穿了厚厚的棉袄、棉裤和棉鞋的缘故。在他的没有炉火的家里,
他需整日这样穿戴,老婆和女儿甚至整日把毛线帽扣在头上。而在项市长温暖的家中,一件
薄薄的开司米就足够了,项珠珠就身穿一件薄薄的开司米圆领衫。老于一下子意识不到这些,
他甚至看不见客厅里都摆列了些什么。房间阔大,地板很亮,果盘里的水果鲜美,杯中的绿
茶馨香…………这些和老于无关,或者,越是置身此情此景,老于便越要使自己的谈话配得
上这气氛和这气氛中的女市长。他于是就谈文学。
他想起中学时的项珠珠是喜欢文学的,初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绍给她的正是他老于。
果然,如今的项珠珠对文学仍然保持着并不虚假的爱好,她很轻易地就说出了一大串当代作
家的名字和他们的小说,并和老于探讨这些作家的长短、得失。老于谈着自己的见解,他发
现项珠珠脸上是信服的神态。
他提到了作家的想象力,他说他认为很多当代中国作家是缺乏想象力的,他们用借来的
想象力填充他们的小说。他说到新近读过的一篇美国小说名叫《热冰》的,他称赞《热冰》
的想象力,那是一个投湖死亡的少女被父亲藏进冰库永远凝固了青春的故事。老于在讲这个
故事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想起了他今晚的使命。这使他有点内疚,因为直至现在他也
没能使谈话赶上正路。可难道项珠珠不该知道这个美国小说么,不该知道他老于涉猎文学范
畴之广么,不该知道他生活角色的平淡和他内心世界的高贵丰富不成正比么,那么他应当继
续讲下去:裸体的少女被藏进冰库里一只巨大的冰箱,一个下班时没来得及出去、被误锁进
冰库的工人,当他怀着绝望的心情准备被冻死时,他发现了那具被冻住的少女躯体,他伸手
触摸她那冰冻的乳房,那乳房居然是温暖的。他依偎住它,那热的冰,竟奇迹般地抗过了一
夜寒冷直至第二天上班的人开了冰库的门。
老于被自己的讲述感动着变得欲罢不能,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他给自己提供的一个机会,
他已经很久没对什么人谈起过这类感想了,现在连他自己也惊奇自己肚子里有这么多要说的
东西。他欲罢不能,由小说又绽开去说起电影,他说他在电影资料馆看过电影《莫扎特之
死》,观摩票是从前他一个学生给弄的。他说他认为这是一部谈妒忌的电影,宫廷乐师对莫
扎特怀有刻骨的妒忌,他认为莫扎特是横在他和上帝之间唯一的障碍,他必得让莫扎特死。
莫扎特终于死了,几十年之后老态龙钟的宫廷乐师却不得不发出最真实的感叹,他说既然莫
扎特是我和上帝之间唯一的障碍,为什么莫扎特已经死了三十多年,我还是这么平庸呢。
老于讲到这儿咽了一口茶,并观察了一下项珠珠的表情,他确认她是专注的,没有因为
他冗长的讲述感到疲乏。她的表情使老于很满意自己,当他满意自己的时候便也开始焦虑自
己:房子呢?房子的请求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口呢。
偏在这时项珠珠又饶有兴致地问起老于最近在读什么书,项珠珠的提问显然使老于必得
继续偏离房子,他于是讲起有关陈寅恪的一本书,可惜项珠珠没听说过陈寅恪这个人。不过
老于并不怪她,他觉得没有道理要求市长一定得知道陈寅恪是谁。后来他又五花八门地说了
一大堆杂书,有关二十世纪重大发明的什么硅片啦、阿斯匹林啦、胰岛素啦、核能啦、人工
肾啦、超导体啦、射电望远镜啦、因特网啦、心动记录器啦、防窃听蜂窝电话啦等等等等。
他滔滔不绝,心中却一遍遍问着自己:难道这是求人办事的样子么?这不是请求这是挑衅,
是在向这客厅这市长挑衅,拿他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奇闻向他不可企及的这房子和房
主人叫板。
他滔滔不绝着,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对付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老于在同他捣蛋。他的话
题越是宽泛,他说出房子的可能就越是狭窄;莫扎特他们越是高雅,他的房子问题就越是俗
不可耐;他越是想说出房子,就越是说不到房子上去。他以为他是会步步逼近房子的,却不
知为什么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奔逃。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他在点点滴滴、一分一寸地折
磨自己枪毙自己,他同情自己又痛恨着自己,可是他必须讲,老于差不多要声嘶力竭了。这
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进了客厅,她穿着绒布小花睡衣,睡眼惺忪地依偎进项珠珠的怀
里叫她妈咪。老于的叙述被打断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项珠珠怀里的孩子。项珠珠笑着告诉
老于,她结婚晚,所以孩子才这么小。孩子把老于拉进了现实:客厅,水果,香茗,妈咪……
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他的事还没说呢,可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坐下去了。他站了
起来,项珠珠也站了起来。以她的经验和洞察力,会猜出他是有求于她的,于是她又问老于
真的没有别的事么?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老于边摆手边大步向门口走,叫人觉得你若
再问反而是你对他的不礼貌了。项珠珠没有再问。出得门来,老于的脑子很乱。他解开棉袄
领扣,让冷风吹一吹他那燥热的心。他推起自行车在便道上走了几步,站在一棵龙盘槐下。
他是来求项珠珠解决两间带暖气的房子的,可他一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呀!什么热冰啊莫扎特
啊陈寅恪啊,他们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想起了那个叫着妈咪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
假若她早点出场,说不定话题就会由孩子很自然地转到房子上去。他还对那一声妈咪感到十
分别扭,那分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越。他老于的女儿是永远不会管他叫爹地的,可这并
不妨碍女儿能考上名牌大学,不会妨碍的绝对不会妨碍!他顽强地思想着简直是大声地思想
着,可他的心依旧是憋闷的。项珠珠使他憋闷么?他觉得不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拒绝他什
么啊。那么错儿在哪儿?是哪儿出了错儿?
后来他发现那是因为他到底没能面对项珠珠说出房子的事。他本是带着一肚子请求从家
里赶来的,他不能再将这请求原封带回家去。他应该说出来,他必得说出来,他鼓动着自己
又朝龙盘槐靠近了一点,就像夏日里顶着太阳走路的那些人总想钻到树荫里去那样。现在他
心里好过了一点,仿佛就因为这龙盘槐伞状的树冠为他遮蔽了冬夜的燥热。他于是就把这棵
树想成了项珠珠,他就对着树说出了他那难以启齿的请求。他把满心的重负卸在了这棵树下,
然后骑车离开了它。
老于回到家时,已是夜半时分。他悄悄推车进了院子,见房间还亮着灯。他知道老婆和
女儿还没睡,她们在等待他带回的消息。他站在院子里没有立即进屋,因为他发觉自己又把
另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带回了家来:他准备请求老婆和女儿再也别让他去请求市长了。他弄
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一下子不断地处在请求之中,或许到了他这岁数,谁的日子里都会伴随着
一些这样或那样的请求吧。这时老于坚信一年后女儿肯定能考上大学离开家,那么她就会住
进学校里有暖气的宿舍。剩下他和老婆两人,又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事呢。日子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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