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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想说冬喜的清廉,闹荒时把自己份下的救济让给孤老汉孤老婆儿。不过葡萄没想清楚她是不是为了这个喜欢冬喜。她从来不好好去想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蔡琥珀给她介绍的那个供销社主任她就喜欢不上。要说那人也不赖,能写会算,眉舒目展。蔡支书说着说着自己心都热了:他这工作,多实惠呀!要是把他摆在集市上给史屯公社的闺女们挑,她们还不把他扯碎,一人分一小块也是好的!葡萄你咋这憨呢?!蔡支书把葡萄总算留住了,在公社党委会办公室里等着和供销社主任相面。其实两人早就在供销社见过好几次了。供销社主任穿着一身新哗达呢,闪闪发光地进来了。蔡主任亲自起来泡茶。供销社主任三十二岁,去年死了媳妇,家里有个老妈,没有孩子。葡萄看着他,心里除了来回想这几宗“条件”,什么也没有。她偷偷看一眼桌上的闹钟,说半天废话才过去五分钟。她一看自己坐的是史冬喜的办公桌。桌子是白木头的,桌上只有一瓶墨水一杆蘸水钢笔,不象蔡支书那边,又是书本又是报纸夹子。她突然看见桌子下面一双布鞋。冬喜平时舍不得穿布鞋,都是穿双水旱两用的旧胶鞋。要不就是打光脚。他只有在办公室开会时才把布鞋穿上。布鞋里有双崭新的鞋垫,行绣的是鹊雀登梅。他媳妇给做的,他媳妇对他好着呢。他不对他媳妇好,他媳妇能花这么大功夫给他做这么花梢的鞋垫?葡萄觉得亏透了。冬喜肯定知道蔡支书给她介绍对象的事。他巴望把她嫁出去,他好收了心回去和他媳妇重修旧好。葡萄偏不嫁。她眼前什么也没了,就剩了那对红蓝线绣的鞋垫,也不知供销社主任说到哪儿了,也不知蔡支书在笑些什么。
那个热哄哄的笑容(3)
这时史冬喜光着脚“咚咚咚”地走进来,两个腿杆上全是泥。他带人在河滩上筑坝,这十多天雨水多起来,干了几年的河涨起水,眼看要淹掉这几年造的田。葡萄已经有四、五天没见他人了。
蔡支书问了一下河滩上的事,站起身对葡萄和供销社主任说:“那你们自己谈吧,我去河滩上看看。”
葡萄说:“一定好好谈。蔡支书和史主任联手保的媒,不好好谈对得住谁呀。”
冬喜一怔,看看屋里人的,慢慢说:“你们这是在介绍对象呀?”
供销社主任脸红了,直是干笑说其实也熟人了。
冬喜眨眨眼。葡萄这才发现他眼睛又小又肿,真不好看。他这样眨是忍住痛或者忍住火气。她知道他一眨巴眼就是想叫自己平静。
冬喜没好气地说:“我有闲心做媒哩,累得尿都撒不动。”话没说完他人已经出了办公室。
晚上他冒着雨来了,一身泥水地站在她窑洞里,问她:“你和那人好上了?”
“你有锅里的吃,还惦着盘里的,我就不能去找口锅?”
“你和他好上没有?”
“和你媳妇先去县政府。”
“去县政府干啥?”
“把婚离了,再来问我的事……你离不离?!”她上去搂住他,舌头在他的大耳朵上绕。她舌头一动,他浑身一抽耸。“离不离,嗯?!”她突然死咬住他的耳垂。他不动了,让她把牙尖往肉里捺。过了一会儿,她看看没指望了,把牙松开。
“离。”他说。
“把官儿也辞了。”
“什么屁官儿?把我稀罕的!”
“辞去呀。”
“明天就辞!”
她把泥乎乎一个冬喜搂得紧紧的。事过之后,冬喜告诉她他真不想干公社主任了。说是十年超英赶美,事实是一年还赶不上头一年。年年扯着红布大标语,插着彩旗在河滩上造田,造那么热闹一场大雨全白热闹了。造什么田呢?把现有的田好好种,别胡糟塌,那就胜过造田。
他把话倒完了,躺在黑处“唉”了一声,说:“这些话就能和你说说。在外头说准叫人打我右派。城里打左派打得老恶呀!”
葡萄本想问问啥叫“右派”,又懒得问。问它干啥?过两天又该打别的了。
火车颠晃得葡萄瞌睡极了,她打算回到家再把冬喜和她的事告诉二大。
为了不碰上熟人,葡萄和孙情清走了大半夜,走回了史屯。他们从离洛城不远的一个小站下车,搭了一段骡车,剩下的三十来里,他俩摸着黑走。下半夜又下雨了,一下就没断气,把铺盖卷泡得有百十斤沉。鸡叫头遍时,他们进了家门。花狗四年没见二大,叫了几声就成了吭唧,从磨棚里飞窜出来,四只爪子噼里啪啦溅着泥水,舌头挂搭在嘴边上,又是抱二大的腿,又是拱他的背。他骂着、笑着,对它说:“叫我进屋不叫?这孬货吃胖了!没少偷吃猪食!……”
他下到红薯窖里,见葡萄把下头了修了修,在窑子口修了道土坎,堆了些干高粱秆子,把后面遮挡住了。万一有谁下来,看着会以为这是存放东西的仓库,高粱秆子是留着扎扫帚的。葡萄把高粱秆搬开,才露出里面的屋。屋潮得很,石灰也返潮了,伸手往哪一摸,都是一把水。
葡萄把灯捻小,自言自语地说:“这不中吧?老潮呀!雨得下到啥时候?”
二大说:“雨下成这样,窑洞非塌几座。”
二大的话灵验,第二天史冬喜就穿件破雨衣到处喊,叫那些窑洞没箍顶的,都搬上来,搬到小学校去。他喊一早上,谁也不肯搬,他只好一家家去查看。他拿手电照照窑洞的拱顶,有的顶已有一片湿印子,他就跟那家人说,不搬一会叫民兵连带大枪来强搬。他跑到晚上,小学校里还是没几家人。人人都不愿意轻易挪出自己的土窝窝,都想兴许雨快停了,哪有雨下了两个月还不停的?
史冬喜到了史六妗子家。老婆儿还没等他进屋就大声叫唤:“共产党有你这样的保长呀?挨家挨户逼人哩!谁搬我也不搬,我那口材还停在堂屋呢!我今晚就挺里头睡,窑洞塌了正好!”
史冬喜看了看她家窑洞的拱顶,一滩水印在顶上画了个大地图,几片土皮已落下来了。史六妗子从土改分到那口楠木棺材就常常在里面躺躺。她把自己几件银首饰,一个玉镯子都藏在棺材里。后来把一点白面也藏在里面。
冬喜知道要史六妗子搬上窑洞去是不可能的,除非把她的楠木棺材一块抬到小学校去。
晚上雨小了,到入夜时云裂出一条缝,露出半个月牙儿来。原先在小学校教室里打地铺的人把报纸、席片卷卷,都回家去了。史冬喜在学校门口又堵又截又骂街,没人理他,一窝蜂往校门外跑。第二天他叫来民兵连长,让他集合队伍去各家把人押出来。民兵们带着枪跑到社委,一查人数还不够半。连长报告史社长任说,蔡书记把民兵带到河滩上抢修河堤去了。
冬喜说:“造的那些田泡也泡了,修她奶奶河堤弄啥?!”
他跑到河滩上,头一眼看见的就是敲锣打钗的小学生们。几面彩旗上的标语让雨淋糟了,墨汁淌成一道一道黑泪滴。蔡支书自己把裤腿挽到大腿根,红花裤衩的边儿也露了出来。她拿着铁皮喇叭又喊又唱,修河堤成办社火了。一个洛城来的报社记者正在拍相片,高兴得满脸红亮。
史冬喜这两年常常想,革命怎么越来越象唱大戏?到处都是搭台,到处见人登场。连报上的词也成了戏词儿。他去县里参加过“反右”大会,见一个县反出上千右派来。听听他们的右派言论倒是挺实在。从军队上回来的春喜听了哥哥的牢骚告诉他,他的牢骚话能让他当个合格右派。
他在孩子群里找到自己五岁的女儿,她背着弟弟跟在小学生后面瞎欢实。他对她女儿大吼一声:“给我滚回家去!人家搭台唱戏,你跟着跑啥龙套?!你也想往那报上的相片里挤?!”
正在拍照的记者瞪他一眼,小声问蔡琥珀这个满口落后话丑汉子是谁。蔡支书说:“哦,他呀。咱社的史社长。”
冬喜站在到石头堆上,猛一吹哨。
人们都定住,“咣啷”一声,哪个小学生把锣掉在了地上。
冬喜说:“民兵跟我走!”
那个热哄哄的笑容(4)
蔡琥珀说:“这儿正抢修河堤,保卫良田!……”
冬喜不等她说完,就说:“修个卵!这还是田吗?老早泡了,再来一场雨,这儿就是老河道了!所有人都跟我去帮着搬家,雨再下一天,窑洞准把人塌里头!”
蔡支书吼道:“都别走!这是公社的田,社员们花了几年的心血围造的!”
冬喜:“我是民兵连老连长,民兵都跟我走。哟,都不想走?都等着把你那脸挤到他相片里去?”他指指记者的相机。
蔡支书说:“老史,你要注意了……”
“书记想搞我运动呀?”
“史冬喜同志!”
“你在这儿唱刀马旦吧,蔡琥珀。塌了窑洞死了人,咱上县委对公堂去!”
冬喜扯着自己的女儿,抱着自己的儿子走去。没一个人跟上他。走了几步,后面锣、钗又响了。等他走到让雨浇坏的谷子地边上时,蔡支书又唱了起来。这个英雄寡妇嗓音又亮又左,给喇叭传送到厚厚的云里。冬喜苦笑,他是唱不过她的。
他把孩子们送回家后,雨果真来了。来得凶恶,几步外看不见人,看不见物。他跑出家门,雨点扫射在他胸口上。他带着民兵们强行把人从窑洞里拉出来。谁都舍不下家里的那点东西,有的顶着方桌,有的扛着板凳,孩子们头上扣着锅,拎着鸡下的蛋,媳妇闺女们抱着纺好的线和没纺的花,到了天黑,才算完成了一场搬迁。
冬喜带着两三个人一个窑洞一个窑洞地查看,被拴在院子里的狗在空了的村里叫,叫得直起回音。
快天亮时冬喜在小学校里按花名册一家一定查点人数。查到一个叫宝石的媳妇面前,他问:“你婆子呢?”
宝石看看周围,说:“谁知道。”
冬喜明白她们婆媳常打架,宝石的丈夫又在外当兵。他什么话也不再问,拔腿就往村里跑。天已经明了,雨还在扫射。他跑到宝石家,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