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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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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嫚子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
  人们都替这个可怜的女人攥着两把汗。
  母亲深知这个老人的一切,但她还是第一次遭到他这样的叱责和侮辱。她恐怖地看着他,乞求哀怜地说:
  “他四大爷,孩子自个愿做的,当妈的也没法子呀。”
  “啊!”老头子的肚皮也快气炸了。想不到在这末多人面前,一个下辈媳妇能不听他的话,真失去他当老人的尊严。他用拐棍指着——几乎打到母亲的脸上,大声地嘶叫道:
  “你反啦!啊?快去把她拖回家去!快,快快快!”
  母亲抬起头,通过许许多多的人头,望着台子上的女儿。台上的人们,都睁大眼睛注视着她,好象在说:“老人家,就看你的啦!”
  娟子两眼噙着泪水,紧紧地瞅着母亲。啊!妈妈太可怜了,她要去护住她!娟子正要冲下来,但被姜永泉拦住了。他对德松、玉秋说了几句,他俩就跳下台来。
  母亲觉得那人做得很对,她也是不让女儿下来呀!他似乎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母亲闭着嘴,咬着牙,显露在嘴唇两旁的皱纹更深了。她用力把怀里的孩子护住,仿佛要准备挨打似的。她的心在乱翻乱绞。她非常怕这个长辈,他有权叫一个女人死去。不是有的女人犯了“家规”“族法”被处死过吗?不是有的寡妇得罪了长辈被卖掉的吗?她不能犯了这些错,被人家讥笑嘲骂以至受刑啊!她本该去拖着女儿回家,好好教训她一顿,再不准出门惹是非,叫做妈的担惊受怕,受人责骂,把心都蹂碎了。然而,有种东西,象是一把火从她内心烧起来,把她屈从哀怜的眼泪焚干了。女儿有什么不对呢?她杀死了一家的大仇人,她和男人一样的上山下地。女人就该比男人矮一头吗?不能同男人一起作事吗?唉,女人,女人生来就命苦。啊,娟子!娟子是好孩子,不能让她受委屈,有多大罪自己来受吧。孩子没有错!
  母亲那善良驯顺的心,被愤怒的火燃烧着。她大声坚定地说:
  “四叔!你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好啦!孩子是我的,别人管不着。我不叫!”
  老头子一听,张大嘴巴,恼怒地抡起拐棍……被德松等人拦住了。
  母亲两眼盯着地,一声不响。
  姜永泉和台子上的人们,舒口大气,又激动又兴奋地看着她。
  娟子两眼夹着泪珠儿,象小孩子似的笑了。
  母亲的心里有一块东西,象糖一样发甜,又象黄连一样苦涩。赶她到家,天已经晌了。
  她感到很疲乏,腰酸腿痛。她把孩子交给秀子抱出去,就开始做午饭了。
  不一会,德强拉着姜永泉的手,后面跟着娟子,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母亲见有生人来,不知称呼什么好,张开两只糊满了地瓜面的手,有些恍然。娟子忙笑着说:
  “妈,姜同志要去咱南屋住,好不好?”
  “哦!怎么不好?好。”母亲怔愣一下,又不知怎么招呼,她觉得“姜同志”她不能叫,嘴怎么也张不开,只好憨憨地笑笑,说:
  “哎,快上炕坐坐吧。”又吩咐德强去扫扫炕。
  娟子看着姜永泉,两人会意地笑了。
  “大娘,你忙你的吧!我给你烧火。”姜永泉说着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烧起火来。
  母亲忙阻止道:
  “哎,不用你,德强来烧。”
  “走,兄弟!咱们去拾掇屋去。”娟子说着,使母亲还没来得及责怪,就拉着德强走了。
  姜永泉第一次来到这屋里。他虽然在这个村半年了,可是母亲家没有牛,又怕引起怀疑,所以从没来过。但从娟子嘴里,他已知道这个家和母亲的一切。他这时打量着这幢低狭的茅草屋。
  这一共是三间房。显然因年久失修,墙壁黑黝黝的。当中一间安着两口锅,旁边两间都用泥坯砌的墙壁隔着。西房门挂一条门帘,已经认不出原来的颜色,现在变成青灰色。正间靠北墙有几张桌子,上面摆着碗橱和几个油瓶。桌底下放着咸菜坛子,桌旁有个水缸,缸旁边放着几个摘下不久的肥大菜瓜。加上另一些什物用具,把屋子摆得满满的。可是东西都是干净的,整理得有条有理,放的位置也很合适。人一进门,就有个整洁的感觉,会马上想到屋主人的勤劳、整洁和作风的利落。
  母亲和姜永泉也见过几次面,可是谁有工夫去注意和自己无关的牛倌做什么呢?姜永泉的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使她觉得他是个生人,象刚来到的一样。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在一起,母亲感到很尴尬,又见他很和善,跟娟子很熟悉,她又觉得有些亲近。但不知说什么好。
  姜永泉看着母亲埋头在做饭,她那浓厚的黑里带灰的头发,跟着调面前后起动的身子,一飘一忽地掀动着,心中升起一种同情又敬佩的感情。觉得这位老大娘跟自己的母亲一样,不,比亲母亲更好些。他想起刚才在会场上那一幕,多不容易啊!看起来是那样衰弱无力的女人,竟有那末大的勇气和力量。他当时真担心她吃不住,会拖着闺女回去!
  “大娘,今天那个老大爷,是谁?”他已听娟子说过,这时却故意问道。
  “是他四大爷。”母亲叹了口气。
  “大娘,你做的真对,真对!”姜永泉从心里发出热烈的赞叹。
  母亲听着赞许的话,不自然地笑笑,微微地摇了摇头,停住活计,很担心地问:
  “姜同志,”她不知不觉地叫出来了,“你说世道真变了吗?”
  “大娘,真变啦!”姜永泉见她舒了口气,接着说:“大娘,你不要害怕。你看,王唯一不是被咱们打倒了吗!只要咱们穷人都起来,跟着共产党走,就能当家做主人,再不是财主的天下啦。现在鬼子侵占咱中国,大伙要一条心打走鬼子,好过太平日子。”
  母亲静静地听着。她心里那糖一样的东西愈住愈甜,那块苦涩的东西渐渐在消失。她心里豁亮了好些。
  “姜同志,你看俺家娟子能行吗?”
  “大娘,她很行。她很能干!”
  “噢,就是个女孩子家的,怕人笑话。”母亲嘴上这末说,心里却有些兴奋。
  “不,大娘!咱们新社会,男女讲平等。往后哇,女人也一样做大事。”姜永泉想起军队里的生活,兴奋地说:
  “大娘,咱们八路军里,还有女兵呢!”
  母亲心里那块苦涩的东西全消失了,都是甜丝丝的味道。不知是那锅里沸开的水冒出来的白色热气蒸的,还是从未有过来自心内的欢悦的原故,母亲那布满纹线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油腻腻的红晕,放着春色般的神韵!
  秋末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还没等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太阳就落进了西山。于是,山谷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荡:而山峰的阴影,更快地倒压在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成一体,但不久,又被月亮烛成银灰色了。
  王唯一死后一个多月的一天晚上,王官庄的人们都在家吃饭的时候,朦胧的月光下有两个人影,很快地向村南头走着。后面那个人挑着东西,显然是前面那个戴礼帽穿长袍的人的脚夫。他们很熟悉地进了高大围墙的拱门,走进有着长长的走廊的大门里。
  杏莉听到一阵脚步声,扭回头一看,把她惊怔住了。灯光下,只见那个人细长的个子,穿着灰色长袍,纹褶分明的香色礼帽,压在狭长的头上,脸皮雪白,以致脖子上的血脉清清楚楚地现出来,象根根的青绳子。这时,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帮那挑夫从担子上拿下一个沉重的皮箱。
  “嗳呀,爹!是你回来啦!真想不到啊!”杏莉惊喜地叫着跑上去,“爹,你快歇歇吧,我来拿东西。”
  王柬芝已把皮箱轻轻地放在地上,拿出白绸子手帕,摘下礼帽,揩着秃脑门上的汗水,然后才看着女儿带笑地说:
  “哦,好孩子,你长这末大了。”说着把杏莉要来提皮箱的手挡开:“这个不用你,快帮他把行李卷解下担子来。
  女儿对久别的父亲的不亲不热的态度有些迷惑,感到扫兴。
  把东西收拾好后,王柬芝吩咐女儿把挑夫带出去吃饭、安顿下住处。又问道:
  “你妈呢?”
  “她在北屋,”杏莉答道。
  “哦,叫她到这里来。”
  杏莉不大高兴地领着挑夫出去了。不一会,王柬芝的妻子走进来。
  她是三十几岁的人,白晰鸭蛋形的脸儿,还红晕晕的很有光彩,细眯眯的眼睛在说明她是个好看而多情的女人。她走在门槛外,黑暗中略停一刹,那淡淡的细长眉毛猛耸了几下,小嘴两边皱起纹褶,可是当她迈进门里站在灯光下时,随着这一步,她的眉毛展开了,嘴角上的细皱纹变成了微笑,但,象有苦味的东西衔在口里似的,这笑显得不自然。
  “啊,你,你回来了。累吧……吃饭吧?我去做。”她似乎想托故走开,身子向门外侧偏着,话一停,就有个阴影浮在她眼窝下。
  王柬芝扬起一只眉毛,向妻子身上打量几眼,笑笑,没理她的话。他叫她打开放在柜子顶上的朱漆黑红的大樟木箱子,把他带来的那个沉重的皮箱放在里面,外面加上两道大铜锁,并把几副钥匙都从妻子手里要过来。
  王柬芝的突然回来,莫说他的妻子、女儿很惊异,就是他本人也不能不感到生活变化得实在突兀,环境变换得实在急速。他还真有点不大相信,前几天还住着牟平城的华丽楼房的他,现在已躺在大荒山村里的炕上了。事情演变得多末快啊。
  王柬芝在北平的大学里念新闻系的时候,已经是个国民党员了,特别是在破坏学生运动、监视进步学生方面,表现出了他的才干,得到上司的重视。大学毕业后。他到了烟台,在“鲁东日报”①报馆里当编辑,不久,又到一个中学当语文教员。这不过是他的公开拿薪水的职业罢了,而他实际上的责任,那就重要得多了。那就是对付共产党,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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