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伪劣品站不住脚。
唐代有两千多诗人的五万多首诗留下来,恐怕靠的是世俗的传唱。
唐的风采在灿烂张狂的世俗景观,这似乎可以解释唐为什么不产生哲学家,少思想家。
大而言之,周,秦,南北朝,隋唐,五代,元,清,皇家不是汉人。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若说的是恢复到明,明的朱家却是回族,这族谱保存在美国。
汉族种性的纯粹,是很可怀疑的,经历了几千年的混杂,你我都很难说自己是纯粹的汉人。在座有不少华裔血统的人生连鬓胡须,这就是胡人的遗传,蒙古人种的是山羊胡子,上唇与下巴的胡须与鬓并不相连。
中国历代的战乱,中原人不断南迁。广东人说粤语是唐音,我看闽南语亦是古音,以这两个地区的语音读唐诗,都在韵上。
北方人读唐诗,声音其实不得精神,所以后来专有金代官家的“平水韵”来适应。毛泽东的诗词大部分用的就是明清以来做近体诗的平水韵。
所谓的北方话,应该是鲜卑语的变化,例如入声消失了。你想北方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狂奔,入声音互相怎么会听得到?听不到岂不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入声音是会亡族灭种的。
内地说的普通话,台湾说的国语,都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话。杭州在浙江,杭州话却是北方话。北宋南迁,首都汴梁也就是现在的开封,转成了南宋的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想来杭州话会是宋时的河南话?
殷人大概说的是最古的汉话,因为殷人是我们明确知道的最古的中原民族,不过炎帝治下的中原民族说的话,也可算是汉话,也许我们要考一考苗瑶的语言?不过这些是语言历史学者的领域。
我去福建,到漳浦,县城外七十多里吧,有个“赵家城”在山里头,原来是南宋宗室赵若和模仿北宋的汴梁建了个迷你石头城,为避祸赵姓改姓黄。过了一百年,元朝覆亡,黄姓又改回姓赵。汴京有两湖,“赵家城”则有两个小池塘模仿着。城里有“完璧楼”,取“完璧归赵”的意思。
我去的时候城里城外均非人民公社莫属,因为石头城保存得还好,令我恍惚以为宋朝就有了人民公社。
中国南方的客家人保存族谱很认真,这是人类学的一大财富。中国人对汉族的历史认真在二十几史,少有人下死功夫搞客家人的族谱,他们的语言,族谱,传说,应该是中原民族的年轮,历代“汉人”“客”来“客”去的世俗史。
我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中国的原版地方志多得不得了,回北京后说给一个以前在琉璃厂旧书铺的老伙计听。
我这个忘年交说,辛亥革命后,清朝的地方志算是封建余孽,都拉到琉璃厂街两边儿堆着,好像现在北京秋后冬储菜的码法儿。日本人先来买,用文明棍儿量高,一文明棍儿一个大铜子儿拿走,日本人个儿矮棍儿也短,可日本人懂。后来西洋人来买,西洋人可是个儿高棍儿也长,还是一文明棍儿一个铜子儿拿走。不教他们拿走,也是送去造纸,堆这儿怎么走道儿呀?
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从秦始皇开始的传统,之前的周灭商,周却是认真学习商的文明制度。我们看陕西出土的甲骨上的字形,刻得娟秀,一副好学生的派头。孔子是殷人的后裔,说“吾从周”,听起来像殷奸的媚语,其实周礼学殷礼,全盘“殷”化,殷亡,殷人后裔孔子坦然从周,倒是有道理的。
秦始皇以后,历代常常是民族主义加文化小革命,一直到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都是。元朝最初是采取种族灭绝政策,汉人的反弹是“八月十五杀鞑子”。
之后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新鲜在有“无产阶级”四个字,好像不关种族了,其实毁起人来更是理直气壮的超种族。论到破坏古迹,则太平天国超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现在常听到说中国文化只剩下一个吃,但中国世俗里如此讲究吃,无疑是看重俗世的生活质量吧?
我八五年第一次去香港,当下就喜欢,就是喜欢里面世俗的自为与热闹强旺。说到吃,世间上等的烹调,哪国的都有,而且还要变化得更好,中国的几大菜系就更不用说了。
粤人不吃剩菜,令我这个北方长成的人大惊失色,北方谁舍得扔剩菜?从前北京有一种苦力常吃的饭食叫“折箩”,就是将所有的剩菜剩饭汇在一起煮食。我老家的川菜,麻辣的一大功能就是遮坏,而且讲究回锅菜,剩菜回一次锅,味道就深入一层。
中国对吃的讲究,古代时是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闻到飘上来的味儿,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么名堂,是否有诚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级别与种类,所谓“味道”。远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诗经》、《礼记》里这类郑重描写不在少数。
前些年文化热时,用的一句“魂兮归来”,在屈原的《楚辞。招魂》里,是引出无数佳肴名称与做法的开场白,屈子历数人间烹调美味,诱亡魂归来,高雅得不得了的经典,放松来读,是食谱。
咱们现在到无论多么现代化管理的餐厅,照例要送上菜单,这是古法,只不过我们这种“神”或“祖宗”要付钞票。
商王汤时候有个厨师伊尹,因为烹调技术高,汤就让他做了宰相,烹而优则仕。那里煮饭的锅,也就是鼎,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闽南话现在仍称锅为鼎。
极端的例子是烹调技术可以用于做人肉,《左传》、《史记》都有记录,《礼记》则说孔子的学生子路“醢矣”,“醢”读如“海”,就是人肉酱。
转回来说这供馔最后要由人来吃,世俗之人嘴越吃越刁,终于造就一门艺术。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内地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内地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内地已经消失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你们若是喜欢看香港电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没有电影学院的。依我看香港的电影实在令人惊奇。以香港的人口计算,香港好演员的比例惊人。你们看张曼玉,五花八门都演过,我看她演阮玲玉,里弄人言前一个转身,之绝望之鄙夷之苍凉,柏林电影奖好像只有她这个最佳女演员是给对了。
香港演员的好,都是从世俗带过来的。这就像以前中国电影演员的好,比如阮玲玉、石挥、赵丹、上官云珠、李纬的好,也是从世俗带过来的。现在呢,《阿飞正传》这种电影,也只有香港才拍得出来。
中国读书人对世俗的迷恋把玩,是有传统的,而且不断地将所谓“雅”带向俗世,将所谓“俗”弄成“雅”,俗到极时便是雅,雅至极处亦为俗,颇有点“前‘后现代’”的意思。不过现在有不少雅士的玩儿俗,一派“雅”腔,倒是所谓的媚俗了。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读明末清初的张岱,此公是个典型的迷恋世俗的读书人,荤素不避,他的《陶庵梦忆》有一篇“方物”,以各地吃食名目成为一篇散文,也只有好性情的人才写得来。
当代的文学家汪曾祺常常将俗物写得很精彩,比如咸菜、萝卜、马铃薯。古家具专家王世襄亦是将鹰,狗,鸽子,蛐蛐儿写得好。肯定这些,写好这些,靠的是好性情。
中国前十年文化热里有个民俗热,从其中一派惊叹声中,我们倒可以知道雅士们与世俗隔绝太久了。
有意思的是,不少雅士去关怀俗世匠人,说你这是艺术呀,弄得匠人们手艺大乱。
野麦子没人管,长得风风火火,养成家麦子,问题来了,锄草,施肥,灭虫,防灾,还常常颗粒无收。对野麦子说你是伟大的家麦子,又无能力当家麦子来养它,却只在客厅里摆一束野麦子示雅,个人玩儿玩儿还不打紧,“兼济天下”,恐怕也有“时日何丧”的问题。
我希望的态度是只观察或欣赏,不影响。
若以世俗中的卑陋丑恶来质问,我也真是无话可说。
说起来自己这几十年,恶的经验比善的经验要多多了,自己亦是爬滚混摸,靠闪避得逞至今。所谓“俗不可耐”,觉到了看到了也是无可奈何得满胸满腹,再想想却又常常笑起来。
揭露声讨世俗人情中的坏,从《诗经》就开始,直到今天,继续下去是无疑的。
中国世俗中的所谓卑鄙丑恶,除了生命本能在道德意义上的盲目以外,我想还与几百年来“礼下庶人”造成的结果有关,不妨略说一说。
本来《礼记》中记载古代规定“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讲的是礼的适用范围不包括俗世,因此俗世得以有宽松变通的余地,常保生机。
孔子懂得这个意思,所以他以仁讲礼是针对权力阶层的。
战国时代是养士,士要自己推荐自己,尚无礼下庶人的迹象。
西汉开始荐举,荐举是由官员据世俗舆论,也就是“清议”来推荐新的官员,这当中还有许多重要因素,但世俗舆论中的道德评判标准,无疑是荐举的标准之一。汉代实现“名教”,“清议”说明“名教”扩散到俗世间,开始礼下庶人。汉承秦制,大一统的意识形态是否促进了礼下庶人呢?
魏晋南北朝的臧否人物和那时的名士行为,正是对汉代延续下来的名教的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