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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啊”了一声,说:“远山、古寺,这是典型的奈良山水。我怎么感觉,这盒子是纯金做的。”
说话间,关键已经打开了盒盖。
首先入眼的,是一只小小精致的玻璃罐。边上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微黄的宣纸。关键忍不住打开最上面的一笺,闪在电筒光下的又是一首词名《苏幕遮·萤之痛》。
苏幕遮·萤之痛
并枝莲,双宿燕,三载同心、心有千重眷。欲度朝夕拥帐暖,共画蛾眉、绘了平生愿。
怨琴殇,愁笔断,咫尺天涯、何处萤萤散。月映孤窗云过眼,梅子落时、烛泪痕零乱。
18
“这又是什么意思?”安崎佐智子问道。
关键半晌不语后,轻叹一声:“这恐怕不会是个快乐的故事。”
从第一天起,山下雅广就知道,东京永远不会成为自己的家。
成绩出类拔萃的他,对高等学校的选择几乎是无限的。可他,为什么选了东京帝国大学呢?东京和离奈良不远的京都,两所帝国大学都有日本国顶尖的医学院,不分轩轾。也许,他想证明自己这个“脆弱”的男孩其实也能坚强地适应漂泊的生活。
已经数月,他还是和东京格格不入,当那年东京的第一场雪飘下,他的心情沉入谷底。尤其冬至前的雪天,空中的阴云总是那么低那么厚,和工厂以及民用的煤烟融成灰蒙蒙一体,仿佛将整座城市吞没。
周末无聊,他走到了汤岛天满宫。这神社里的天神,保佑的是善男信女们的学业大成。也许是自己对东京迟缓的适应拖了学业的后腿,他在年级里的成绩勉强保持中游,这是他自小从未尝过的滋味,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在迅速地缩小。他拜过了天神,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可悲到了要靠祈求神灵帮忙学习的地步。他在神社院中那千姿百态的梅树前徘徊,心想,若是有梅花在雪中盛开,至少还有点鲜活的点缀。
“离梅花开还有两个月呢,看你痴呆呆的样子,就等不及了吗?”少女轻柔的声音。
山下雅广转过身,双眼几个月来头一次有了神采。千言万语,却凝在嘴边。
“你说,为什么要下雪呢,把东京不多的好处都掩盖了。”少女似问似答。
“同感,同感,那诸多本就呆板的建筑楼宇,如今在一片白色恐怖下,更显得无趣。”山下雅广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最可怜的是旅人游子,错把异乡当故乡,只好在寒风中颤抖,心比手足更觉冷。”
“好在他乡遇故知,手足虽冻,心却澎湃,热到能化雪除冰。也只有此刻才发现,当初背井离乡,不在情理之中,现在看来,是来赴一个大概前世定的缘……”
“又是心血澎湃,又是奔赴前缘,哪像是个医学生的话,你更需要的是冷静,”少女忽然一笑,“我可以帮你!”
山下雅广一惊,眼前白光一闪,脸上一阵疼痛,一阵冰凉,一个雪团已经趴在了他的眼鼻之间。只不过这次,笑依旧挂在眼中,他可以看见,笑意也挂在何玲子的两腮。
“玲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山下雅广一把抱住了何玲子。
何玲子在他肩头靠了一阵,又低头说:“抱歉,当年不辞而别,实在有苦衷。”
山下雅广也意识到自己因忘情的鲁莽,点头致意:“你当时的境况,我了解。据说,你们走的那几天,奈良突然出现了大量兵士。”
“我不告而别,其实后来也受了惩罚的,一边希望你赶快忘了我,一边希望你永远不要忘了我,这感觉很不好受。”何玲子仰起脸,看着已经脱了稚气、更俊朗的山下雅广。
听了这话,山下雅广更是坚信,此番在东京没来由的受煎熬,真的都是命运安排。三年前那段纯纯的感情,原来就是真爱的萌芽。
何玲子说:“所以今天偶然遇见你,就不打算再和你擦肩而过。”
山下雅广看着出落得更清丽出尘的何玲子:“这次,我再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何玲子也笑道:“噢?真的由得了你吗?”忽然,一丝忧郁飘过她的双眼,她泱泱地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其实,你不该离我太近,你会受伤的。”
山下雅广一怔,随即温声道:“即便被你伤……我也喜欢你的短剑。”
何玲子莞尔一笑,虽在初冬,山下雅广的春天却翩然而至。
何玲子在东京文化学院修习西洋油画。山下雅广在繁重的医学院学习之余,终于有了一个他愿意留连之地。两人经常沿着校外的长街漫步,谈着童年和未来。何玲子幼年漂泊,颠沛于中日两地,见识很广,山下雅广则一直倾心于中国古典文化,两人间有无尽的话题。
当何玲子邀山下雅广和母亲渡边玲子会面的时候,山下雅广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知道这一步的意味。
渡边玲子跪坐在台前抚琴的样子,山下雅广一生难忘。那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长发如瀑,面容淡雅,玉箸般的手指在凝柔缓急间和琴弦殷殷对语,仪态和音乐融为一体。
虽然在山下雅广心目中,何玲子是世上最明艳的女子,但他还是惊诧于渡边玲子的容颜。已过中年,渡边玲子仍保持着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美。尤其她的双眼,纯净如水,亮如点漆,似乎还带着孩童的天真。虽然何玲子曾告诉过他,渡边玲子在当年海军大臣府里行刺后受伤,双眼再也无法视物。
寒暄过,渡边玲子静静地听山下雅广对她琴声的赞美,微笑说:“听玲子说你对各类艺术都有浓厚兴趣,如果你愿意,可以让玲子经常带你过来,我教你弹琴……”
山下雅广惊喜地看一眼何玲子,却见她眼带迷惑:“何夫人能赐教,幸何如之。”
“孺子是否可教,从学琴来说,主要是看一双手。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手?”
山下雅广愣了一下,才明白渡边玲子所谓“看手”的意思,将双手伸了过去。渡边玲子掂起了山下雅广细长的双手,轻轻抚摸,直到摸得山下雅广有些不自然起来,她忽然用力一捏,山下雅广痛得轻轻叫出了声。
何玲子叫了声:“妈妈!”渡边玲子放开手,向他颔首:“山下君,请回吧。”
山下雅广顿时觉得仿佛失去了生存的空间,险些就要晕倒。
“妈妈!”何玲子厉声地叫着,显然也震惊地不知该说什么。
“山下君,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渡边玲子却厉声喝问着山下雅广。
山下雅广拂袖而起,拉门而出。
“山下君!”何玲子追到门口,“你等等,好不好?”母女俩的争执声透过屏风和木门,传入山下雅广的耳中。
“我是为了你好,他会让你受苦。”渡边玲子的话音如同冷泉流过寒石。
“妈妈,您难道看不出来,他是我在芸芸众生里能找到的最善良的人……”
“善良,但柔弱,他的人,和他的手一样,骨力不够。你闯祸时,他救不了你。”
“我会对自己负责。难道,您当年遇到麻烦的时候,又有谁能救您?”
“放肆!”
笃笃的木屐声响过,何玲子出现在门口,挂了满脸的泪水。
“玲子,看到你和令堂这样争吵,我心里很不安宁。”山下雅广不知从何安慰。
何玲子静静地站了片刻,忽然冷冷地问:“那你要怎样?”
“我会常来拜访令堂,直到她赞许我们在一起。”山下雅广坚定地说。
“我就知道,不会看错你!”对视了很久,两人忘情地吻在一起。
这对沉浸在爱的洗礼中的恋人并没有看见,渡边玲子已经来到门口,失明的双眼仿佛能看见两人的激情投入。她将目光投向远方,带着一丝忧伤,仿佛遥望到未来的不幸。
热爱在激扬沸腾之中,转眼山下雅广已是三年级的医学生。何玲子也毕业在即,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已经向她下了聘书。
但一个暑气渐消的傍晚,山下雅广又一次见到了何玲子脸上那种凝重的脸色。上回她带出那种凝重神情后,一消失就是三年。“玲子,你这是怎么了?”
19
何玲子淡淡一笑:“你这家伙,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曾警告过你:你不该离我太近,你会受伤的。还记得中学时的短暂相处吗?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山下雅广的心一沉:“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些不顺心的事,我一个人担着已足够,可不想再让你为我担心。”何玲子忽然转过身,拢着山下雅广,柔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和我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我会和你分享我的每一个古怪念头,你到时候不要嫌我烦才好。”她跑开了,消失在暮色中。
当晚,山下雅广辗转反侧。至少,他想清了一个问题:还傻等着干什么?
“嫁给我,玲子。”这短短的一句话,山下雅广在去何玲子家的路上反复练习。玲子会怎么说?她母亲会怎么说?
他忐忑不宁地终于走到了何玲子家,任凭他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应。他又叫了几声,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就觉出异样,暗暗叫苦:屋里的家俱都还在,但小件的用品,小镜子、小纸灯、小盆景都已经踪影全无,仿佛这里再无人居住。
山下雅广的心一阵阵收紧,尤其当他想起昨晚何玲子的那些话。
何玲子的闺房里,她的物品也已经消失。他忽然停住了身,定定地望向何玲子的书桌。桌上,是只小小的琉璃罐,房中昏暗,罐子里隐约透出星星淡光,那正是当年两人初遇时,何玲子给他看过的那幅小画,渡边玲子的画作,两只在暗处会发光的小萤火虫。
小琉璃罐下押着一份信笺,娟秀的墨水字迹,只有一句话:“忘我需几久?”
关键抱着一堆病历,一声不吭地开始写病史。写着写着,手指间的笔突然飞走了。
“就知道是你。”关键回过身,无可奈何地看着偷袭的欧阳姗。
“好久没见啦。”
关键掐着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