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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连城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发现这人倚著石狮,上身仍是笔挺,这才依言而行。不料那根梅枝在他肩胛骨上又是轻轻一敲:「再挺直。」
李连城只得努力挺直,没等回神,花枝已轻轻抵在自己下颚,梅花幽幽的冷香一丝一缕地沁入鼻间。
只听见他说:「抬头。」
李连城犹豫著把头抬起,就对上少年光华流转的眼睛。
这别扭至极的站姿足足维持了半个时辰,那人才把梅枝一扔,李连城看著他扬长而去,正要上前去捡那根梅枝,少年却忽然一回头,朝他喝道:「以後都要这样站。」
没等李连城回话,那人就连珠炮似地训道:「兄弟几人,就你让人看得心中恼火!」
李连城知道他在说校场的事,默然认了。
直到那人扬长而去,他才弯下腰,把那束梅枝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又放到鼻翼下细细地闻了一会儿。
他就这麽浑浑噩噩地回了冷宫,找出一个细瓷花瓶,用袖子擦了擦瓶上的灰,又抱著花瓶在冷宫中转了一圈,忽然瞧见花园里一条溪水从偏门流过,像是雪水初化一般,在卵石上静静流著。
他连忙上前,就著冰凉彻骨的涓涓溪水洗净花瓶,又盛了些溪水,把花瓶摆在房中最显眼的地方,屏著呼吸,将梅枝插进瓶中。
枝头累累的花苞已落了泰半,零零落落地结著蕾,李连城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仍是猜不出来日究竟能不能守到花开。
直到夜色深沉,在床上躺平的时候,打斗弄出的伤才一阵剧痛,白日里失魂落魄,连续好几个时辰,竟然不觉得疼。
他在薄被里瑟瑟发抖,咬牙苦忍,往窗外一望,竟然又在下雪,纷纷扬扬,彷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隆冬时节,王府的几株梅树一夜怒放,李凌云广邀好友,在中庭又摆筵席。
李连城换了唯一一身体面的冬衣,坐在王府一角,呆看著桌上的锦盒,想挑几块甜糕,又不敢贸然伸手。众客之间却独独不见先前那位蓝衫少年,直到酒过三巡,才终於看见他从水榭曲桥那头走来,穿过只剩残梗的荷塘。
李凌云看见他来,从主位上站起,笑著迎了上去:「登宵。」一边伸手接过他解下的披风。
满席宾客见了,也是起身相迎:「三王爷。」
李连城远远听见这声称谓,竟是愣了良久。
筵席上觥筹又起,歌儿舞女推杯换盏间,几树开得烂漫的梅树被酒气蒸成一片云霞,等李连城回过神,筵席上已不见了李登宵。
他迟疑地离开座位,偌大的中庭坐满了人,诸多宾客恣意谈笑,高擎著酒樽,论歌舞说太平,唯独不提国事。
李连城战战兢兢地走著,从喝得微醺的人群中穿出来,绕过地上犹自滚动的金银酒器,又往前走了数百步,直到谈笑声渐渐远了,才在梅影横斜後,看到一张石桌,几个石墩,四周都是白褥子一般厚的积雪,独独有一行脚印。
李登宵正一个人拿著酒杯坐在石墩上,似醉非醉的,用手敲著拍子。走近了,才听见似有还无的歌声:「长安瓦碎千门锁,旌旗倾颓,铁甲难著……」
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虽唱得认真,总觉得哪里缺了味道。
唱了半阙,才瞥见站在雪地上的李连城,不由微翘起嘴角:「不叫三哥?」
李连城结结巴巴地说:「你骗我。」
那少年冲他招了招手,把他叫过来,没等开口,李连城忽然抢过那杯酒,往嘴里硬灌了下去。
李登宵一惊:「别喝醉了。」
伸手去抢的时候,那一杯烈酒已经被喝得涓滴不剩。
李连城静静站了一会儿,仍没有什麽醉意,惊疑不定地又去拿石桌下的酒甕,李登宵连忙把酒甕护在怀里,身形一旋,落在石桌上,见李连城仍伸手去抢,脚下一踩,手在粉墙上一撑,一个倒翻踏上粉墙。
灰黑色的瓦片上盖著厚厚的积雪,被他一踩,顺著倾斜的瓦片簌簌往下抖落了一片。
李登宵仍将酒甕牢牢抱住:「这是我的酒。」
李连城伸长了手去搆,仍搆不著,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句:「三哥!」
少年被他这麽一叫,竟是露出微醺的表情,微微眯著眼睛,沉吟半晌,终於在粉墙上坐下来,把酒甕朝前一递:「只许喝半罈。」
李连城双手捧过,紧拧著眉头,又灌了半罈,仍是不见酒意上涌,不由呆站著,半天才打了个嗝,见少年也在怔忡,忍不住把剩下的半罈也几口饮尽。李登宵一把抢过酒甕,仍是迟了半步。
李连城见他气得脸色发青,小声说了一句:「我心里难受。」
少年阴晴不定地看著他,只看见李连城低低垂了头:「我以为你只是个武师。」
李登宵又好气又好笑,挑眉看了他一阵,正要开口,男孩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包油纸小包,塞到他手里,只道:「喝了你的酒,赔你的。」
说著,竟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了。
少年看了片刻,把油纸一层又一层地剥开,见里面是几块绿豆糕,因为一直揣在怀里,还带著些许体温。
李凌云寻来的时候,少年仍别有兴味地看著那几块糕点,李凌云只看了一眼,便笑道:「四弟给的?你要是不吃,就还给他吧。」
李登宵看了他一眼,眼中尽是询问之色。
李凌云用茶壶暖了会儿手,才道:「冷宫里吃穿用度不比你我。逢年过节发的糖,总共才几块,都给你了。」
少年那把佩剑先前并无剑鞘,剑鞘是後来打的,并不合适,每回听见宝剑在剑鞘里轻轻撞击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
自赏梅宴一别,他便越来越勤。
李连城习武习得晚,练了大半个月,才把马步扎稳,李登宵每每拿著一根枯枝,在他身上比划。
忽然有一日,剑鞘声又响,李连城连忙挡在石桌前,李登宵跨过院门,看见他遮遮掩掩的,越发要看,争执良久,才发现桌上放了半碗长寿面。
「你生辰?」
李连城默然点点头,端过碗筷,在角落里静静吃完。
李登宵挑眉看了他半晌,才道:「真是冷清。」
李连城彷佛被说中心事,脸涨得通红。
自与他相识,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争名逐利之心,心里总有一股火,燎灼著、燎灼著。
事事不肯轻易作罢,总想追上什麽。
李登宵把佩剑往石桌上重重一放:「今日不习武,我陪你过。」
他话音刚落,李连城一双眼睛竟是亮了亮,怒气也消了。
少年率先进了屋,见他喏喏跟著,手在背上用力一叩:「挺直。」
李连城匆匆躲过。
少年看了,咦了一声,手腕一翻又去拍他脊背,男孩躲避不及,被他重重地拍了一下。
李登宵这才抚掌笑道:「还差得远呢。」
李连城眼眶忽然一红:「我会长大。」
李登宵已是第二回听他这麽说,伸手给了他一爆栗。李连城捂著额头,仍是说:「我会长大。」
少年莫名地一愣,良久才把他拉进屋来,放柔了声音问:「还想吃点什麽?」
李连城闷道:「我娘给我做了面了。」
李登宵随手捏住他两颊,往上扯了扯,硬是扯出了个笑脸。
李连城虽是笑著,一双眼睛仍是泫然欲泣,两人对视良久,少年倒是先败下阵来,一屁股坐在床沿:「来年有什麽心愿,跟三哥说说。」
李连城怔怔看著他,忽然飞快地说了一句:「和三哥一起。」
李登宵扬眉道:「什麽叫一起?」
男孩竟是一字一句断然道:「三哥去哪,我去哪。」
少年哑然失笑:「这算什麽!我答应了。」
李连城喜出望外,良久才补了一句:「只有我们两个人。」
李登宵听得眉头一皱:「只有我们两个?」
李连城仍不知见好就收,拉著他说:「就我们两个,一天十二个时辰,从早到晚,只有我们。」
少年漫不经心地把手抽了回去:「难不成还要一辈子?」
李连城脸色微微发红,连连点头,心里却盼的是比一辈子还要长。
李登宵只当他童言无忌,斥责几句便抛在脑後,直到月上中天,睡意渐起,才枕著自己一只手问:「就没有什麽想要的东西?」
李连城坐在床边,小声地说:「三哥……」
李登宵只以为他在叫他,应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李连城从椅子上站起来,确定他睡了,才屏著呼吸,替他把被褥拉高,又细细地抚平被角。在床边呆站许久,才敢正眼去看那人的睡颜。
那人发髻已解,长发蜷曲在榻上,眉眼极致清丽,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英气在。李连城失魂落魄地看了他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回到庭院,清朗至极的月色流泻一地,照得雪地莹白,夜风呜咽著穿过曲廊,宫阙重重,怀抱著梅花幽幽的冷香。
一盏灯,一把剑,一场醉。
一双人,一席话,一梦回。
源德二十四年冬,圣上赐鸩酒。
李登宵手捧托盘,盘上有鸩酒、金杯。他用左手推开冷宫偏院木门,院里的积雪仍是无人打扫,跨过门槛,进厢房,屋内正枯坐著一个浓妆的女子,看见盘上酒器,怔忡良久,嘴里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少年忍不住把视线转向别处。
宫帐低垂,烛影昏沉,显眼处的花几上放著一个细瓷花瓶,瓶里插了一根梅枝,雪白的花苞都枯萎在枝头,明明已经死了,仍舍不得丢。
李登宵出了一会儿神,才提起酒壶,往金杯里满满地倒上,琥珀色的酒液酒香四溢,在杯中漫开一圈圈涟漪。
李登宵拿著酒壶,又往杯里倒了倒,直到最後一滴酒也落入酒杯。只听见滴答一声,少年映在杯中的影子忽然摇曳起来。
在昏暗的房间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