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年轻的姑娘。因为在做爱时,她总是津津有味地吃着野李子,有时会猛然抱住他,用舌头把
一粒李子送到她嘴里,然后又躺下来,小声说:“吃吧,甜的!”当然,这粒李子她已吃掉
一半了。总之,这女孩很可爱。但薛嵩觉得找她对自己的道德修养有害。每次走过那里,他
都有一种内疚、自责的心情。这就是他要揍她的原因。
在后一个故事里,那天晚上薛嵩击鼓招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心升起一堆火来,把一个
烧黑了的锅子吊到火焰上。秩序兵披散着头发,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汉子,有的腿短、有的头
大、有的脸上有刀疤、有的上腹部高高地凸起来,聚在一起喝了一点淡淡的米酒,就借酒撒
疯,把木板房里的姑娘拖出来,绑在大树上,轮流抽她的背,据说是惩罚她未经许可就剃去
了头发。揍完以后又把她解下来,让她在火堆边上坐下,用新鲜的芭蕉树芯敷她的背,还骗
她说:揍她是为她好。这个姑娘在火边坐得笔直──这是因为如果躬着身子,背上的伤口就
会更疼──小声啜泣着,用手里攥着的麻纱手绢,轮流揩去左眼或右眼的泪。这块手绢她早
就攥在手心里,这说明她早就知道用得着它。这个女孩跪在一捆干茅草上,雪白的脚掌朝
外,足趾向前伸着,触到了地面,背上一条红、一条绿。红就无须解释,绿是因为他们用嫩
树条来抽她的脊梁,有些树条上的叶子没有摘去。如前所述,她身子挺得笔直,头顶一片乌
青,但是发际的软发很难剃掉,所以就一缕缕地留在那里,好像一种特别的发式。从身后看
去,除了臀部稍过丰满之外,她像个男孩子,当然,从身前看来,就大不一样。最主要的区
别有两个,其一是她胯下没有用竹篾条拧起来的一束茅草、嫩树条,如薛嵩所说,用“就便
器材”吊起来的龟头,其二就是她胸前长了两个饱满的乳房,在心情紧张时,它们在胸前并
紧,好像并排的两个拳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在疲惫或者精神涣散时,就向两侧散开;就
如别人的眉头会在紧张时紧皱,在涣散时松开。这个女孩除了擦眼泪,还不时瞪薛嵩一眼,
这说明她知道挨揍是因为薛嵩,更说明她一点也不相信挨揍是为了自己好。而薛嵩回避着她
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错了事情后回避父母。后来,小妓女从别人手里接过那个小漆碗,喝
了碗里的茶──茶水里有火味,碗底还有茶叶,连叶带梗,像个表示和平的橄榄枝。喝下了
这碗水,她的心情平静一点了。
到目前为止,我的故事里有一个长安来的纨绔子弟,有一伙雇佣兵,有一个老妓女,有
一个小妓女,还有一个叫作红线的女孩,但她还没有出现。我隐约感到这个故事开头拖沓、
线索纷乱,很难说它隐喻着些什么。这个故事就这样放在这里吧。
三
1
我终于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进来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进来,我都不认识──
我总得认识一些别人才对。在医院里,常从电视上看到有人这样做:站在大厅的门口,微笑
着和进来的人握手──但病友们说这个样子是傻帽,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没把手伸出去,而
是把它夹在腋下,就这样和别人打招呼,有点像在电视上见过的希特勒。不用别人说,我自
己也觉得这样子有点怪。
现在似乎是上班的时节,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进来。我没有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但
从太阳的高度来看,大概是十点钟。看来我是来得太早了。我对他们说:你早。他们也说:
你早。多数人显得很冷淡,但不是对我有什么恶意,是因为这院子里的臭气。假如你正用手
绢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难以对别人表示好意。最后进来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
女孩。她一见到我,就把白纱手绢从嘴上拿了下来,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出来了,你?这
使我觉得自己是个炸尸的死人。这个姑娘圆脸,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后,连眼眶都快没
有了。我觉得她很漂亮,又这样关心我,所以全部内脏都蠢蠢欲动。但她马上又转身朝门口
看去,然后又回过头来说:她到医院去看你了,一会儿就来。我不禁问道:谁?她娇嗔地看
了我一眼说:小黄嘛,还有谁。我谨慎地答道:是嘛……但是,小黄是谁?她马上答道:讨
厌,又来这一套了;然后用手绢罩住鼻子,从我身边走开。
我也转过身去,背对着恶臭,带着很多不解之谜走回自己屋里。有一位小黄就要来看
我,这使我深为感动。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谁。那位黄衣姑娘说我“讨厌,又来这一
套”,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我经常失去记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那辆面
包车老来撞我的脑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这只能说那辆车讨厌,怎么能说是我讨厌
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开始读旧日的手稿,同时把我的处境往好处想。在《暗店街》里,主
人公费尽一生的精力来找自己的故事,这是多么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这是多么幸运的遭遇。从已经读过的部分判断,我是个不坏的作者,我很能读得进去。但我
也希望小黄早点到来……虽然我还不知小黄是谁,是男还是女。
在凤凰寨里,这个小妓女经常挨揍,因为此地是一所军营,驻了一些雇佣兵。为此应该
经常惩办一些人,来建立节度使的权威。他对别人进行过一些尝试,但总是不成功。比方
说,薛嵩在红土山坡上扎寨,虽然开了一小片荒,但还是难以保障大家的口粮。好在大唐朝
实行盐铁专卖,这样他就有了一些办法。每个月初,他都要开箱取出官印,写一纸公文,然
后打发一个军吏、一个士兵,到山下的盐铁专卖点领军用盐,然后再用盐来和苗人换粮食。
等到这两个人回来,薛嵩马上就击鼓升帐,亲自给食盐过磅,检查他们带回来的收据,然后
就会发现军吏贪污。顺便说一句,军吏就是现在的司务长,由有威信的年长士兵担任。在理
论上,他该是薛嵩的助手,实际上远不是这样。
等到查实了军吏贪污有据,薛嵩感到很兴奋,因为他总算有了机会去处置一个人。他跳
了起来,大叫道:来人啊!给我把这贪污犯推出去,斩首示众!然后帐上帐下的士兵就哄堂
大笑起来。薛嵩面红耳赤地说:你们笑什么?难道贪污犯不该杀头吗?那些人还接着笑。那
个军吏本人说:节度使大人,我来告诉你吧。军吏不贪污,还叫作军吏吗。那些士兵随声附
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没有办法,只好说:不杀头,打五十军棍吧。那个军吏问:打谁?
薛嵩答道:打你。军吏斩钉截铁地说:放屁!说完自顾自地走开了。薛嵩只好不打那个军
吏,转过头去要打那个同去的士兵。那个兵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放屁!说完也转身走了。
这使薛嵩很是痛哭,他只好问手下的士兵:现在打谁?那些兵一齐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说
道:打她!那个小妓女坐在自己家里,隔着纸拉门听外面升帐,听到这里,就连忙抓住麻纱
手绢,嘴里嘟囔道:又要打我,真他妈的倒霉!后来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后
又坐起来,从嘴里吐出个野李子的核来,问道:打几下?别人说,要打她五十军棍。她就高
叫了起来:太多了!士兵们安慰她道:没关系,反正不真打;说完就把她拖翻在满是青苔的
地面上,用藤棍打起来了。虽然薛嵩很重视礼仪,但他总是中途退场,因为他看不下去。这
已经不是惩罚人的仪式,成了某种嬉戏。总而言之,自从到了凤凰寨,薛嵩没有杀过一个手
下人,他只杀了一个刺客。他也没打过一个手下的人,除了那个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时间就
要被从草房里拖出去打一顿,虽然不是真打。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军务活动成了一种有组织
的虐待狂,而且每次都是针对同一个对象。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后来,有一些人在我门前探头探脑,问我怎么出院了;说完这些话,就一个个地走了。
最后,有一个穿蓝布制服、戴蓝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里来,回避着我的注视,把一份白纸
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说道:小王,有空时把这表格再填一填;然后他就溜走了。这个人有点
娘娘腔,长了一脸白胡子茬,有点面熟……稍一回忆,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里见过他三四
次。他总是溜着墙根走路。但根据我的经验,墙角比院子中间臭得更厉害。所以这个人大概
嗅觉不灵敏。虽然刚刚认识,但我觉得他是我们的领导。我的记忆没有了,直觉却很强烈。
由这次直觉的爆发,我还知道了有领导这种角色。你看,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知道了领
导;不管多么苛刻的领导,对此也该满意了……
这份表格已经填过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笔迹。但不知为什么还有再填。经过仔
细判读,我发现了他们为什么要把这表格给我送回来。在某一栏里,我写下了今年计划完成
的三部书稿。其一是《中华冷兵器考》,有人在书名背后用红墨水打了一个问号;其二是
《中华男子性器考》,后面有两个红墨水打上的问号;其三是《红线盗盒》(小说),下面被
红墨水打了双线,后面还有四个字的评语:“岂有此理!”这说明这样写报告是很不像话
的,所以需要重写。但到底为什么这是很不像话的,我还有点不明白。这当然要加重我的焦
虑……
有关我的办公室,需要仔细说明一下:这间房子用方砖漫地,但这些砖磨损得很厉害,
露出了砖芯里粗糙的土块。我的办公桌是个古老的香案,由四叠方砖支撑着。案面上漆皮剥
落之处露出了麻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块裁得四四方方黑胶垫。案上还有一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