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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西德·培布托夫(阿赛尔拜疆),都令我叹为听止。尤其是米哈依洛夫唱的《伏尔加船夫曲》,深沉压抑。我相信这个歌加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的纤夫》也是十月革命的精神资源之一个组成部分。俄罗斯的文学与艺术太强烈太悲愤了,它必然燃起革命的熊熊烈火。
尼基丁唱的《春天的花园花儿好》,华丽柔软,略嫌奶油。哈萨克歌手哈丽玛唱的《哈萨克圆舞曲》,开阔明亮,回肠荡气。她的融笑于歌,令我倾倒。阿赛尔拜疆的拉西德唱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卖布谣》,表现力十分丰富,摄人魂魄。
我深信,艺术是生活的真味,是生活的升华,是生活的动力,是幸福的源泉,是精神的攀升,是人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家园。生活应该通向艺术,只有通向艺术的生活才是值得的生活,才是新社会新人的生活。
这样,我也就对那些过于缺少艺术细胞的人感到遗憾,甚至对他们有所轻视,至少是有所疏离。这种对艺术的痴迷此后也令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何况我还在收音机里听柴可夫斯基,听贝多芬,听莫扎特,也听刘天华与瞎子阿炳。我知道人本来可以多么深情,多么文明,多么丰富,多么灿烂。而现实是……我想起了契诃夫的戏剧里人物的一句话:“多么野蛮的生活啊。”
我喜欢鲍罗金的管弦乐《中亚细亚的草原》;喜欢那种悠长与缠绵,无垠与眷恋的交织。我喜欢李姆斯基·哥萨柯夫的《谢赫拉萨达》组曲,即《一千零一夜》,它堪称华美流畅。我也爱唱格林卡的歌《北方的星》与德沃夏克的歌《母亲教我的歌》。所有的好的艺术成果都直入我心,深入我魂。我在团区委书记刘力邦的家里听过郭兰英的歌唱唱片,她的多情和纯正的声音同样令我陶醉流连。黄虹的《小河淌水》与《猜调》也给我以极大的喜悦。
《王蒙自传》 第二部分十三、艺术生活(2)
我把更多的空闲时间放到阅读上了。我喜欢读爱伦堡的《巴黎的陷落》、《暴风雨》和《巨浪》。我知道他确有写得匆忙和粗糙的地方,但是毕竟他有宏大的格局,鸟瞰的眼光,浪漫的色彩,缤纷的回忆与无限的情思。以爱伦堡的处境和经历,他的情思真是难得!我至今记得他写到的游击队的歌词:
快点打口哨,
同志,
是战斗的时候了。
我现在已经看不出这词有什么好处,但是当时这三句词也令我热泪如注。
《暴风雨》以后写到二战后的保卫和平运动,他的新书叫做《九级浪》,也算“与生活同步”。我记得他写到的法国的贪吃的闲散的主人公,他每次正餐,都给战争中牺牲的家人留下座位,惊心动魄。
我喜欢老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他的笔触细腻生动,精当神奇。我从中开始感受到了爱情,感受到了人生,感受到了交际、接触、魅力与神秘,更感受到了文学的精雕细刻的匠心与力量。安娜与渥伦斯基的见面,列文与吉提的滑冰,安娜儿子阿廖莎的生日,一次次舞会晚会,安娜的梦与死,都使我体会到了真正的不朽。
我用更舒适更贴近的心情读屠格涅夫。丽尼的译本优雅已极。《贵族之家》的丽莎后来作了修女。《前夜》里的叶卡杰琳娜鼓舞了保加利亚的革命者。《前夜》给人一种特别饱满的艺术享受。
而陀斯妥耶夫斯基令我震惊,他的行文像是大河滚滚,浊浪排空,你怎么难受他怎么写,他亲手摧毁你的(阅读中的)一切希望一切心愿,他让你绝望让你疯狂,他该有多么痛苦!
1952年的深秋与初冬的夜晚我在阅读巴尔扎克中度过。我佩服与感动的是描写的准确性,一切都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人生有太多的精彩,而一切精彩只有在成为文学作品之后才能流传下去,比生命更光辉,比生命更永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鲁迅,《伤逝》是一首长长的散文诗。《孤独者》与《在酒楼上》字字血泪。我尤其喜欢他的《野草》,喜欢《秋夜》《风筝》与《好的故事》,还有《雪》:“那孤独的雪,是雨的精魂……”于是我也变得冷峻和忧愤起来,对茫茫人世,对麻木与冷漠者,对毫无恶意却每每做出伤害他人的事的人——如《祝福》中给祥林嫂讲死后对于再嫁者的惩罚的杨嫂——鲁迅最善于写这种浑仔愚妇,我感到巨大的失落。
我同时愈来愈喜爱契柯夫,他的忧郁,他的深思,他的叹息,他的双眼里含着的泪,叫我神魂颠倒。我也特别喜欢汝龙的翻译,顺溜而且文雅,含蓄而且深沉,字字句句都深入我心,发芽生长。
20世纪50年代中期,苏联专家列斯里指导了青年艺术剧院排演《万尼亚舅舅》,我找来了焦菊隐译自英语版的《契诃夫戏剧集》,《海鸥》《三姊妹》《凡尼亚舅舅》《樱桃园》,它们使我迷狂。日常的生活,风景,烦闷,失望与不断破碎着的幻梦,怎么让契诃夫看似毫不费力地一鼓捣,就成了那样动人的戏剧。那是充溢着人生的况味,人的气息,大自然的形体与生命的无限苦恼的戏,那些戏里的对白,更是诗一样的散文,这正是我的最爱我的寻觅。我背诵着这些戏剧里的台词,万尼亚说的“大雨过去了……”,索尼亚说的“我们会有休息的……”《樱桃园》的结尾处作者对于效果的说明,天外传来的奇特的声音,斧子落到樱桃树上,一个时代,一个阶级,一些人就这样毁灭了,然而塔妮娅梦想着新的生活,虽然没有人知道新生活是什么样子。这些,读来如得天启,如醍醐贯顶,如脱胎换骨,如五内俱洗,如灵魂升扬……我感到的是一种战栗,一种新生,一种解脱和一种恐惧。
为了购买《万尼亚舅舅》的门票,我不惜时间去排队。我还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剧场实况节目的编辑写信,要求播送。我得到了回信告诉了我播送的时间,但到时并未播送,不知其原由。
超越一切的是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他能写出一代社会主义工农国家的青年人的灵魂,绝不教条,绝不老套,绝不投合,然而它是最绚丽最丰富也最进步最革命最正确的。
古往今来,再不会有人写出这样的精神世界来了。纯净深邃的奥列格、幽谷百合般的邬丽娅、野性神勇的邱列宁、尤其是火一样花一样的刘芭……有这样的青年的国家只能是苏联,只能是列宁斯大林缔造的国家。
没有社会主义,没有十月革命,没有苏联共产党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甚至狂想也想不出这样美丽的精神世界。
我相信,文学提升了人生,文学使男人英武而使女人美丽,文学使生活鲜艳而使战斗豪迈,文学使思想丰富使情感深邃使话语与岁月迷人,文学使天与地,月与星,鸟与兽,花与草,使金木水火土都洋溢着生命。文学与革命都追求献身,追求完美,追求圣洁,追求爱恋和永恒,文学是多么光辉的事业!
反过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某些作品,写合作化人物心里就只有一个合作化,写扫盲人物心里就只有一个扫盲,写养猪人物心里就只有养猪,把人奶让给猪吃。我们的人物为什么这样单打一,干巴巴呢?
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文学与艺术,对于我不仅是审美的对象,更不仅仅是娱乐的方式,接受它们的时候,我的投入我的激动我的沉浸,使它们成为我的年轻的生命的价值追求,价值标准,价值情愫。美好,诗意,才华,深情,感动,凝思,升华和永恒,不仅是年轻的王蒙的接受美学,而且成为王蒙的准宗教:理想,追求,活着的终极滋味,人生目标,人生哲学,价值光辉。我坚信我们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政治理念,因为它们比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美好得多诗意得多动人得多。我喜欢青年人喜欢真诚的人性情中人,因为他们会与我一样地倾心于艺术,倾心于精神世界的升华。我与某些人某些作法某些言语格格不入,因为它们会破坏会麻痹我心目中的艺术的光环。有些事我很起劲很热衷,因为它引起我的诗意的想像。有些事我开始厌倦开始推托应付,因为它太没有浪漫的创意。文学使我更加热爱生活与事业,热爱与自己情投意合的朋友,文学又使我开始冷淡直到厌倦太普通太实际太缺少创造的浪漫与风险的日常生活。在文学与生活的比赛中,我常常让文学得冠军——而这是一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幼稚与浮浅。年轻的王蒙这样一个心眼儿于艺术,又摆脱不了二十郎当岁的幼稚与浮浅,难免不毁了他自己。
几十年后我读英国作家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他以法国画家高更为模特儿,写一个居法的英国人,一个有良好职业与稳定收入的证券经纪人,在壮年时突然迷上了艺术。他的妻子大悲大怒,大意是,他的妻子认定,如果是有了外遇,她的对手是另一个女人,她完全有可能战胜一个同类。然而,一旦耽于艺术,她的对手是一种理想,一种追求,一种疯狂,十匹马拉不动他回头,他已经无可救药。他的妻子并且委托她的私人侦探,对外发布消息说丈夫是带着一个女人跑掉的,因为这会比为了艺术而出走正常与正当得多,她的面子会好看得多。
《王蒙自传》 第二部分十四、苦难与升华
写作唤醒了所有的美梦。写作激活了所有的情感。写作调动了所有的记忆。写作生发了所有的趣味。同样写作使自己显得力不从心,千疮百孔,无一是处。如果你要写作,那么不论你曾经自以为或被认为多么丰富,仍然会显得贫乏,不论你自以为或曾经被认为多么聪明,仍然是太拙笨,不论你自以为或者被认为是多么富有想像力和创造力,你仍然是太平庸,太容易走在别人的已有的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