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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一听见“火”字儿,冯保眼皮子直跳,“这王希烈就是活着,也未必能办成此事?”
“为啥?”
‘‘他一个礼部侍郎,有多大的权力?”
“不管权力多大,王希烈毕竟当了多年的礼部左侍郎。朝廷一应礼法,他是烂熟于胸。他说过,常规不行尚可特例,咱姐本是贵妃,一下子拔成太后,与陈皇后扯平身份,这还不是特例?咱姐可以特例,咱爹为何就不能特例?”
“国舅爷,你可不能这样攀比,你姐姐毕竟是当今圣上的生母。”
“老公公不要忘了,当今圣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亲生女儿。”李高说着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劲朝地上杵了杵,翻着白眼呛道:“咱爹的事儿办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个人身上。”
“谁?”
“张居正:” 。
冯保当下就冷了脸,嗔道:“国舅爷,这话可不好随便说的,首辅张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顾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后对他深为倚重。你如此说话,岂不让你姐姐伤心?”
李高既不犟嘴,又不服气,只嘟哝道:“花花轿儿人抬人,人家抬咱咱就抬人,人不抬咱咱也不抬人。”
冯保不想闲扯是非,抬了抬眼皮,勉强笑道:“国舅爷也不用说气话。待瞅着机会,老夫再向太后请旨。”说着就有送客的意思。
李高连忙说道:“老公公不要理会错了,咱今儿个大老远赶来,并不是专为找你生闲气的,咱的正经事儿还没说呢。”
“啊,你还有事?”
冯保刚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座,李高瞅了瞅门外,低声说道:‘‘老公公,咱爹想做件事儿,究竟如何做,让咱找您讨个见识。”
“啥事儿?”冯保俯了俯身子。
李高瞅了瞅门外,神秘地说:“去年底,咱爹央人在沧州看了块吉地,想修坟呢。”
李高话音一落,冯保就知道意思了,当今的老国丈,又要变着法儿向皇上伸手要钱了。按朝廷规矩,皇亲国戚修建坟寝,朝廷可适当补助。既不是为难事,冯保心下略宽,问道:
“武清伯修坟,好哇,择的地怎么样?”
“说是块好地,风水先生说,得把那架山整个儿买下来,山上有几户人家,得迁走。”
听话听音,冯保知道武清伯要狮子大张口了,便说:“江湖上的风水先生,多半是些混饭吃的,武清伯的吉地,要经过钦天监踏勘核实。”
“咱爹说了,事情该怎么办,咱们按朝廷的章程,只是这花钱的事……”李高说到这里把话头打住,看了看冯保的脸色,又接着说,“咱爹说,请老公公您预先给咱姐通个气儿。”
“这个好办,我回去就讲。”冯保一口应承,又出主意道,
“你回去告诉武清伯,他那里先把折子写好,通过宗人府送进宫里头。”
“多谢老公公了。”
李高正事谈毕,见门口总有人晃来晃去,知道冯保还要会见别人,便道谢告辞,临行前,端起面前那盅八宝茶一饮而行,随手就把那只薄胎的福禄寿青花盏朝地上一摔,“叭”的一声茶水污了一地,冯保瞧着一地碎片,皱着眉头问:
“国舅爷,这是为啥?”
“图个吉利,岁岁(碎碎)平安!”说罢扮了个鬼脸,仍旧挥舞着幡竿告辞走了。
他前脚刚出门,徐爵后脚就领了一个人进来。只见这人穿了一件墨色西洋布的丝棉直裰,绗边用的是鹅子黄的蟒绒,罩在直裰外头的裘袄是用荔枝红的云缎面料制成,头上戴了一顶用牦牛尾毛织成的高檐桶子珍珠冠,脚上穿了一双墨绒布袜儿,踩着双千层底的苏州官样布鞋,系在腰间的带子也是用加厚的墨色西洋布制成,上下滚了两道细密的荔枝红彩边,带头绦子上的吊坠儿是一只板栗大小的翡翠麒麟,这身华贵脱俗的打扮,立刻引起了冯保的注意:
来人一进门,就提了提直裰的下摆,在冯保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纳拜,振声唱喏:“小可郝一标,叩见冯老公公。”
“起来起来,都老熟人了,讲这客气做甚。”冯保虽坐在椅子上不动身子,但笑容可掬,吩咐徐爵,“给郝员外看座。”
徐爵忙引着郝一标坐到冯保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即便这位七彩霞老板是京城里头富可敌国的首富,且平常与徐爵过从甚密,但真打真想见冯保一面却也不易。去年听说冯保要捐资修缮丘祖殿,郝一标主动提出代捐两千两银子。冯保领了这份人情,因此,才肯在这白云观里赏脸见他。
宾主坐定,小道人进来重沏了滚茶。冯保小呷一口,瞅着一身光鲜的郝一标,问道:
“郝员外,你这身直缀,是用何布料做成的?”
“西洋布。”郝一标恭敬回答。
“哪儿产的?”
“听说是波斯国那边过来的,但究竟是不是波斯国产的,小可一时也考证不出。”
“唔,波斯国,那是多远的地头儿啊!”冯保赞叹着说,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倭国的鸟布,高丽国的马尾布,质量都好,常言道苏松杭嘉四府衣被天下,为啥就生产不出这等好布。”
“各国有各国的出产,彼等夷岛番邦,虽是小国,却也有稀世珍品。”郝一标俨然以行家的口气回答。
冯保笑了笑,又道:“前年秋上,李太后选了你七彩霞的七八种布样儿,已是十分的满意,现在,可又有新的?”
“有是有,只是不知太后喜欢什么样儿的。”
“改一天,你把各种新样布料都送到宫里头,咱让李太后亲自挑选。”
“小可谨遵吩咐。”
说到这里,冯保又把郝一标身上的衣服瞅了一遍,问:“你这西洋布,一缣值多少钱?”
“五十两银子。”
“这么贵?”
该如何回答这一问,可叫郝一标犯了难:因自国朝以来,朝廷就有明禁,不准民间与外国通商。到了嘉靖朝,因为东南沿海洋面上海盗猖獗,时常有倭寇来犯,不但在海上劫掠船只杀人越货,更屡屡登陆骚扰,甚至攻城拔寨,为害剧烈。嘉靖皇帝便下诏实行了最严厉的海禁。凡敢于与倭寇通商者,一经查出,不但货物全缴焚毁,当事者本人处以大辟之刑,全家流放口外。隆庆朝后,海禁虽稍有松动,但海上贸易仍属于禁止之列。一些商人为利所趋,有时仍不免偷偷摸摸出海通商。这样就面临双重危险:一是官府的追查,二是海盗的抢劫。这两样只要遇上一宗,立刻就会招致杀身之祸。但是,赚钱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赔本的生意没有一个人去做,只要能赚到大把的银子还是有不少人甘冒杀头的危险。郝一标便属于后者。他在江浙一带的外海经营私货贸易已有四五个年头了。为了对付海盗,他招募了一批不怕死的强徒充当商船护卫,为了货物顺利登岸,他收买了一大批临海府县的官员,打通了所有关节,总之是处处逢迎通行无阻。隆庆之后,南北二京争奇斗艳追慕浮华的风气愈演愈烈。郝一标从海上弄回的各笛外国布料,总是供不应求。听说李太后也穿上了七彩霞的“倭布”,郝一标的生意越发地红火了。尽管他的生意是一口价,一应布疋贵得离谱,也总没个滞销的时候。这会儿从冯保嘴中蹦出个“贵”字儿,他便眼皮子发跳。屏神静气一会儿,他自认为斟酌透了,才小心答道:
“西洋布都是从海上弄回来的,风险大,所以贵。”
冯保早就知道郝一标海上贩私大发横财,作为保护伞,他从中也得了不少好处。但他担心郝一标太过张狂弄出事情来,便想趁机敲打敲打,他挪了挪身子,正颜说道:
“郝员外,你这些西洋布鸟布什么的,虽然质量上乘,但毕竟来路不正,若认真追查下来,你恐怕也难逃干系。你也知道,朝廷从来都没有取消过海禁。”
郝一标顿时额上渗出了冷汗,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愣了一下,只乖巧应道:
“小可的生意,全赖冯公公扶持。”
“咱不扶持你有今日?”冯保在心里头嘀咕了一句,嘴里却说:“你要明白,猪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啊!”
“冯公公所言极是,”郝一标做出一副依头顺脑的样子,请教道,“小可思着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讲吧:”
“冯公公是当今皇上的大伴,又深得太后的信任,何不向皇上建议,干脆取消海禁。”
“拈根灯草,说得轻巧,”冯保嘴一瘪,不以为然地道,“海禁是朝廷大法,岂能轻易改动。再说,海禁于你郝员外,有哪门子不好?”
“这……”
郝一标解不透话中含义,一时语塞。冯保睨着他笑道:“海禁一取消,商贾们一窝蜂地跑到海上,只怕从此后,你的五十两银子一缣的西洋布,贱得就像萝卜白菜。”
“还是公公高瞻远瞩,”话一挑明,郝一标明白冯保的心还是向着他的,因此满嘴恭维说道,“多谢公公照拂,让小可做这独门生意。”
一直陪伴在侧的徐爵这时插了一句:“老郝,独门生意可以做,但独食儿不能吃。”
“这个自然,郝某再颟顸,也不敢少了冯公公的孝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至理。”
“你懂得这个理就好,”冯保优雅地看了看自己修剪得整齐的指甲,怡然说道,“千万不可学那些市侩,见了点银子,好似苍蝇见血。”
“公公教诲,郝某铭记在心,”郝一标说着,朝徐爵睃了一眼,见徐爵有鼓励的意思,便鼓着勇气说,“冯公公,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冯保抬抬下巴示意郝一标讲。
郝一标言道:“小可听说,每年三月,南京鲥鱼厂的贡船就会届时发运,经运河到北京。而且这贡船归大内尚膳监管辖,地方官不能插手。”
冯保浅浅一笑,道:“嗬,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么主意来着?”
“小人想在这贡船上搭载一些货物。”
“什么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