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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说:
“小本生意人,哪个不是钱窟眼翻筋斗,咱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话虽这么说,李太后毕竟受到刺激,再也没有闲心来逛花市,而是朝张居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款款走在头里,复又进了大隆福寺的山门。
穿过五重殿宇,李太后一行来到大法堂后面一间五楹的宏敞客堂,这是专为皇室人员敬香时预备的休息场所,平常并不开放。一到里面,俟李太后坐定,张居正就要行觐见之礼,李太后连忙摆手说道:“张先生不必拘谨,今儿个在这里便服相见,一切礼数都免了。”
“谢太后。”张居正坐到李太后左侧的一把椅子上,冯保坐在右侧,一应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李太后坐在向阳的窗牖下,滤过窗纱的阳光,使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由于重门深禁,山门外的嚣杂市声传不到这里,一时间屋子里显得特别的寂静,脱掉琐袱斗篷的李太后,坐在那里,像一朵盛开的芙蓉。她望着张居正,柔声问道:
“张先生,你知道咱为何要在这里见你?”
这正是让张居正心下纳闷的事,这些日子,因为左掖门事件的发生,京师各衙门的确沸腾了一阵子。但随着吴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员也就鸣锣收兵。他们认为,吴和既然已“畏罪自杀”,朱衡就争回了这口气,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面子,这件事情就没有再闹下去的必要。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真正解决,一是朱衡的去留问题,老朱衡经过这一次折腾,身体再也无法复原,躺在床上已无法到部履职;二来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也还悬而未决。早在几天前,冯保就给他透信儿,说太后准备就春季经筵的事要召见他。张居正心下明白,太后召见决不会只谈经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发生的问题想好了应对之策,特别是财政改革,他也厘定思路,只等觐见时面陈。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召见不在平台更不在文华殿,而是
选择了大隆福寺。令他惊奇的还有两层,一是小皇上没有一起来;二是太后也没有穿戴凤冠霞帔,而是穿了这一身华贵的便服。基于此,张居正感到这次召见并不正规,但却非同寻常。这会儿见李太后问话,他抬头朝李太后看了一眼,却不料李太后一双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正在盯着他,那眼光中荡漾着一股与太后身份极不相称的柔情蜜意,害得这位“铁面宰相”心里头一阵慌乱,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稳了稳情绪,答道:
“启禀太后,臣实在不知太后为何选中大隆福寺召见。”
“咱知道你会感到奇怪,”李太后浅浅一笑,又瞟了冯保一眼,说道,“这大隆福寺,与咱可有着一段不寻常的缘分。”
“啊!”
张居正与冯保同时感到惊讶,李太后用手抚了抚仔细梳理过的云鬓,絮絮叨叨讲述了她的那一段尘封的往事:
李太后十五岁上由父亲把她送到隆庆皇帝潜邸裕王府中当了一名侍女后,虽然脱了穷街陋巷钻进了富贵堆中,但毕竟仍是一个下等婢女,还谈不上出人头地。她深知自己的一切前程,都系在裕王身上。因此,她总是想方设法讨裕王的欢心。裕王长期不为其父亲嘉靖皇帝所爱,圈禁在裕王府中无所事事,只能在酒色中度日:裕王身边侍妾成群,但都是城里长大的官宦人家女子,一个个献媚争宠娇不胜羞,裕王游戏其中早就腻了。李太后的到来,那一股子在山野间成长起来的青春气息,那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那两只茄瓜一样丰满的乳峰,还有那浑圆匀称富有弹性的臀部,莫不都让裕王心荡神驰想入非非。很快,这个下等婢女就成了他的侍寝之人。虽然可以和裕王如胶似漆翻云覆雨的快活,但她的身份却不能改变。须知皇室人员的晋封是一件极为严肃的事,以她当时的出身是不可能获得名分的,若要改变处境,惟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怀孕,替裕王生下儿子来。此前,裕王的嫔妃们曾为其生了两个儿子,但未成年就都夭折了。因此,裕王府中的年轻女人们,都巴心巴肝地想怀上裕王的孩子,谁能够侍寝,立刻就会遭到别的嫔妃的嫉恨与咒骂。那些日子里,李太后没少看白眼,也吃过很多苦头。嫔妃们哪容得一个下等婢女得到裕王的宠爱?因此都串连起来,一个鼻孔出气地整她。她没有屈服也没有抵抗,一切都逆来顺受。幸而那时还有一个人同情她并保护她,这就是裕王的正宫夫人陈皇后。陈皇后自嫁到裕王府来就一直没有子嗣,因此嫔妃们都想挤掉她取而代之。她看中李太后的单纯朴实,也希望她能为裕王怀孕,这样就可以阻断嫔妃们的妄想,当时备受欺凌的李太后,因此把陈皇后当作靠山主心骨,两人的这份真挚感情一直延续到今日……
李太后进入裕王府中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后破了女儿身。自那以后,她常常侍寝,但总也怀不上孩子,差不多一年时间过去,腹中尚无任何消息。李太后不免心下焦灼,每夜里她都跪在房子里焚香祷告上苍,祈望神灵保佑她早生贵子。一日,她听人说大隆福寺的观音大士极为有灵,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愿以偿。李太后一听到这消息,就开始掐指头数日子,一到二月二这一天,她禀告了陈皇后,天蒙蒙亮就独自一人跑到这大隆福寺敬香来了。
大隆福寺中有六间大殿供奉三世佛三大士,大士殿是其中较小的一个。因李太后来得早,这观音殿中还寂静无人,她是第一个香客。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问:“求子的?”李太后点点头。
老尼指着殿外头的照壁,说:“先摸钉儿去。”“摸钉儿,摸钉儿干吗?”老尼一笑说:“你不是求子吗?你闭上眼睛走过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钉儿,再回来祷告观音,今年就一定能怀上喜。”李太后按老尼吩咐出得门来走近照壁一看,只见墙正中果然有一个茶盅口大小的黄铜泡钉。于是便退到墙根儿,闭上眼睛伸手慢慢摸过去,一步、一步、又一步……这短短十步之遥,她像走了千里万里,好不容易,她的手指头触到了照壁,睁眼一瞄,与铜泡钉只差一指宽,她心里头好不懊丧,倚着殿门观看的老尼安慰她说,“只差一丝丝儿,不打紧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后听了心下略宽,又开始第二次试摸,这一回,她闭上眼睛,一连气默念了十几声“求观音菩萨保佑”。再伸手探去,一会儿,她感到手指头触到一片光滑的凉意,迫不及待睁开眼睛,但见手指头可可儿地就按在铜泡钉上,顿时大喜过望,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祷告大礼,并把平素用心积攒的五两碎银尽数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诚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动,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有观音菩萨保佑,施主定能如愿以偿,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祝你早生龙子。”这祝福令相
信神明的李太后心花怒放,跟着就问: “老师傅说咱能生下龙子?”经这一问,老尼才觉失言,但又不好改口,只得支吾道:“施主你心肠好,当然有上等福报。”就在这次求子后不久,李太后果真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小男孩,这个孩子就是当今的小皇上朱翊钧。
听李太后讲完这个故事,冯保感叹道:“难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观音殿敬香,还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铜钉。原来那颗大铜钉上头,还系着咱万历朝的命脉。奴才刚才见到仍有一些妇女在那里摸钉,这是大不敬,应立即制止!”
“这是为何?”李太后问。
“奴才听说宋朝有个寇准,进京赶考投宿一处寺庙,即兴在那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他当了宰相,庙里和尚就用碧纱笼把那首诗罩了起来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颗铜钉后生下当今圣上,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颗铜钉就是神钉,怎么能再让这些凡胎俗妇一片乱摸,奴才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纱笼,不,打制一个金丝罩把它罩起来。”
冯保引经据典专事谄媚,说着就站起来要去安排这件事,李太后示意他坐下,笑着说:
“冯公公心意儿好,但铜钉就不必罩上了。,,
“这是为何?”冯保还欲争辩。
“你呀,”李太后摇摇头,又瞧了瞧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男人,都体谅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谁不想生个孩子。若把那个铜钉罩起来,那些想来摸钉的女人明里不敢说什么,暗里岂不要骂断咱的脊梁骨,你说呢,张先生?,,
一直正襟危坐仄耳静听的张居正,赶紧欠身答道:“太后祈愿天下为母者都能产下贵子,这等拔苦济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难怪宫廷内外,盛传太后是观音再世。,,
李太后听到这句赞美,脸上忽然收敛了笑容,她瞄了张居正一眼,又看了看冯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们都说咱是观音再世,那么你们两个呢,你们是什么?,,
这一问突兀,让张居正与冯保两个摸不着头脑,愣了愣,冯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问张居正:“张先生,你呢?’,
张居正抚了抚长须,不卑不亢答道:“禀太后,下官是先帝为当今圣上选定的顾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扬,又转向冯保尖刻地说道,“你说你是奴才,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三只脚的蛤蟆找不着,两只脚的奴才遍地儿都是。”
“太后骂得是,咱……”冯保一时语塞。
看到冯保好生尴尬,张居正便替他打圆场:“冯公公说得也不差,给皇上办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仆自称,这仆人,换句话说,就是奴才,当奴才没有错,怕只怕一个人只会当奴,而没有才。”
“听张先生这么一说,奴才还可分别领会。”李太后抿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