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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李高不喜欢虚套子,”也不等邵大侠邀请,李高头前进了屋,一猫儿坐下来,嚷道,“中午在咱家怠慢了你,咱爹是个老抠,不会结交人,咱现在来,是要补偿你。”
“如何补偿?”邵大侠笑着问。
“玩呗。”李高咧嘴一笑,“京城里头,好耍的位子多的是,吃喝嫖赌,你喜欢哪样?”
常言道传言是假眼见为实,邵大侠觉得李高直人快语不遮不掩,倒是很对心性儿,也就放下了斯文派头,两只眼睛瞪瞪地看着李高,邪笑着问:
“吃喝嫖赌四样,我都喜欢,咋办?”
“好办,咱们去名兰阁。”
名兰阁是京城里名头最响的妓院,所蓄伶女千般旖旎百种绸缪,个个玲珑,极尽销魂之能事。上次来京,邵大侠已去过那里一亲芳泽,因此已不感到新鲜,便摇头道:
“北京的青楼比之南京,终少了蕴籍。倚红偎翠的乐趣,名兰阁难得找到。”
“咱早知道你邵大侠是油里的泥鳅,滑极了的老玩家,要不,咱们去找一家零碎嫁?”
“什么叫零碎嫁?”
“总有你不懂的地方,”李高得意地讥笑一句,接着解释道,“京城里头,有一些破落的大户人家,主人公或贬或戮死了,剩下主母领着一帮女眷,迫于生计,偶尔开门接客,这就叫零碎嫁。”
“原来是这样,”邵大侠回道,“在我们南京,管这种人家叫半开门。”
“半开门也很形象,终不如零碎嫁贴切,”李高舔着嘴唇笑道,“零碎嫁多半是识书识礼的良家妇女,嫖起来还要假装夫妻般恩爱,倒是另一种销魂之法。”
“这种人家多么?”
“不多,虽然说笑贫不笑娼,但大户人家里。毕竟更多的人,还是想得一座贞节牌坊。”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就是这种零碎嫁。”
“老兄所言极是。”
说到这里,两人捧腹大笑。嬉闹一番,邵大侠虽有心随李高去见识见识京城的零碎嫁,但仍虑着初次见面不可造次,遂敛了笑容,委婉言道:
“二八佳人,翠眉蝉鬓,虽然销魂,终是白骨生涯,还是少耍为妙。”
“看看看,又把那酸头巾的虚套摆出来了,”李高尖刻地讥道,“老邵,今夜里咱请你。崇文门里有户人家,姓郑,主人是个太仆寺的马官,因贪污马料被抓起来瘐死狱中,他老婆领着两个小妾在家,一晌不接客的,前几天才让人说通,咱俩今晚去,喝的是头道汤,走,咱们现在就去。”
李高说着就起身,邵大侠知道再推辞下去,就会惹恼这位诚心相邀的国舅爷。于是笑道:
“国舅爷如此美意,邵某敢不尊奉,只是时间尚早,我们何不先去个地方耍耍。”
“去哪儿?”
“李铁嘴测字馆。”
“听说过,但咱不信他。”
“为何?”
“咱京师有几句谚语,你邵大侠知道么?”
“哪几句?”
“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你道这四句话是个啥意思?”
“请讲。”
“是说它们名不符实,天底下最臭的文章,就是翰林院里写出来的。太医院的药方,虽然吃不死人,但也医不好人。咱看这个李铁嘴测字馆,与翰林院等是一路货色。”
“国舅爷此言差矣,李铁嘴的确有些本事。”
“是吗?”
看到李高依然怀疑,邵大侠便把当年前往测字馆请李铁嘴测“邵”字的情况详细道过,李高听罢,将信将疑言道:
“既如此,咱们就先弯一腿,去测字馆见见这位被你吹得神乎其神的李铁嘴。”
说罢,两人下楼登轿,不消片刻就到了李铁嘴测字馆门前。天色黄昏,馆里已无人客,小厮把他们请进馆中坐定。邵大侠审视馆中陈设,与两年前无甚变化。一架骨董,几钵时花,正面墙上字神仓颉的中堂画,仍都一尘不染。李高不看这些,只翘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瞧着街面上的过往行人。这当儿,小厮请出了李铁嘴。两下相见,李铁嘴已不认识邵大侠了,他打量着两位来客,问道:
“两位客官,为何这么晚了才来测字?”
“不专为测字,”李高看了邵大侠一眼,抢着回答,“咱们逛街,顺便溜跶到了这里。”
“哦,”李铁嘴推过字笔,说道,“请写字。”
“你先写。”李高向邵大侠推让。
“还是你写吧。”邵大侠又把纸笔推到李高跟前。
李高略一沉思,想到邵大侠是做布帛生意的,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帛”字。
李铁嘴把那个“帛”字拿过来端详一番,又仔细看过李高,清咳一声说道:
“这位客官,必非常人。”
“何以见得?”李高问。
“帛字乃皇头帝脚,如果咱说得不错,你是皇帝家中的人。”
李高身子一震,惊讶之情已是摆在脸上。李铁嘴继续言道:“帛字又与布连,布帛布帛,布为帛之母,帛为布之源,帛又与钱通,以钱易布,这位客官,日下正有一桩布帛交易。”
“做得成么?”李高急切地问。
李铁嘴诡谲地一笑:“皇帝家中人,有什么事做不成的。”
邵大侠见李高似还有相问之意,怕他说多了暴露身份,遂接过话头说道:
“帛乃皇头帝脚,老先生所言极是,我也不写了,就报这个‘乃’字儿。”
“乃,”李铁嘴凝神一想,笑道,“你这个客官,恕我直言,一辈子与功名无缘。”
“是吗?”
“乃加一捺就是‘及’字儿,然而你就差这一捺,所以终身不及第也。”
“你他妈算是猜对了,”李高一口粗话嚷道,“咱这老哥子,至今还是个白衣秀士哪,他不稀罕那个鸟功名。晤,咱再报个字儿你猜猜。”
“什么字儿?”
“春。”
“春?”李铁嘴眼珠子一抡,瞪着李高问,“客官为何要报这个字儿。”
“实不相瞒,”李高挤眉弄眼答道,“咱们待会儿离开你这里,就要去寻春了。”
“五陵少年,轻裘肥马,寻春无可厚非,”李铁嘴话锋一转,一脸峻肃地说,“但是你这春字儿,可有些不吉利啊!”
“什么不吉利?”李高紧张起来。
“秦头太重,压日无光。”
“这是什么意思?”
“点到为止,老夫就此收口了。”
邵大侠已明白了话中的玄机,忙掏了五两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拉了李高出来。李高仍没明白到不吉利在哪里,便缠着邵大侠问:
“李铁嘴的话是啥意思?”
邵大侠想了想,小声回道:“秦头指的是秦政,即秦始皇暴政也。如今给子粒田征税,减少江南织造局用银等等,不是秦政又是什么?这秦头一压,肯定就压日无光,日是什么,日是皇上,如今的皇上,让秦政压着了。”
听邵大侠一番解释,李高豁然而悟,脱口说道:“咱明白了,当今之世,张居正权大欺主,咱外甥万历皇帝受制于他。”
李高口无遮拦,邵大侠怕他寻衅生事,又改口道:“李铁嘴信口雌黄,不可全信。”
“这老家伙有两下子,赶明儿,让咱老爷子也来测一回。”李高蹙着眉头,咕哝道,“真不知道咱姐吃了什么迷魂药,竟那么相信张居正。”
邵大侠不接腔,只笑着问:“咱们现在是不是去崇文门外?”
“干啥?”
“找那家零碎嫁哇。”
“啊,看看,咱差点忘了。”李高一拍脑门子,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劲头儿,他朝轿夫一挥手,令道,“起轿,到崇文门里福马巷。”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十七回 锦幄中君臣论国是 花厅内宰辅和情诗
从春分到冬至这段时间,除开三伏天一个月,每月逢三六九日,便是经筵的日子。经筵又分大经筵与小经筵,大经筵每月一次,定在初九日。这是大讲,也称月讲。剩下的八场经筵,称为小经筵,简称日讲。除了内阁与礼部、翰林院等文臣,余者概不参加日讲。逢月讲之日,京城里头的王侯戚贵以及大小九卿,翰林院侍讲侍读,十三道御史四品以上六科言官都给事中以上的官员,都要列班参加,入殿站在两厢侍听。讲毕,皇上循例命鸿胪寺赐宴,这顿筵席不但丰盛,且恩宠异常。不单参加经筵的官员们都能与席,即便这些官员的随从家眷,甚至轿夫马卒之类,都可以人坐尽享珍饫。吃了还不说,席面上剩下的菜肴以及点心,还听凭官员们尽行带走。因此,有资格参加大经筵的官员们,到了这一天,莫不欢欣鼓舞。他们赶去参加,与其说是为了“听”,倒不如说是为了“吃”,久而久之,京城里头为这件事便有了一个说法,叫“吃经筵”。
今儿个是六月初九,又是个“吃经筵”的日子。大内文华殿,为经筵举行之地。前年万历皇帝初登基时,李太后听了冯保的建议,要趁小皇上出经筵而装修文华殿。当时因国库匮乏,张居正力陈不可。此事耽搁了一些时日,一年后,国库渐有丰裕,张居正便主动提出装修文华殿。去年冬至歇讲至今年春分这几个月时间,文华殿修葺一新,殿前与殿后两座门头上各添了一块匾,前殿门匾四个字:
绳愆纠谬
这四个字是李太后拟的,其因是前殿之侧,有一处附属建筑,叫“省愆居”,这名儿是嘉靖老皇帝取的,意为反省错误。李太后据此而伸张其意,这四个字乃内阁中书舍人杜诗写就。后殿门匾额为:
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
这道匾文不单由李太后拟就,而且书法也是她写下的。匾文从左至右分为六行,每行二字。字为楷书,大有颜真卿笔意,只是古拙不足而秀丽有加。从前后殿两道匾文中,可以看出李太后对儿子的殷切期望。殿内宏敞的大堂,共有五对峭拔高擎的木柱。每对光泽柔和华贵的红木柱上,各挂了一幅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