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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听了,回道:“老陈醋多酸哪,拌菜多放一点都难吃,当水喝,也只能是你山西人。”
王国光笑一笑,又道:“用这紫砂壶喝陈醋,还有一种功效,却是事先没想到的。”
“什么功效?”
“壮阳。”
“啊,还有这回事儿?”张居正眼睛一亮。
“是呀,”王国光摸了摸油亮亮的胡须,兴奋地说,“一连喝了三个月的老陈醋,明显感到肾囊充溢。”
“紫砂壶里装陈醋,原来还是一味春药,”张居正说着大笑起来,又指着紫砂壶问,“你说这紫砂壶是张四维送给你的?”
“是呀,四维兄家里是山西省最大的盐商,可谓富甲全省,有的是钱,送个把极品的紫砂壶算得了什么。”
“没想到你汝观兄的心里,也有这种吃大户的思想,”张居正虽是讥笑,却并无恶意,“不过,你要记住那句话,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
王国光是细心人,听出话中有话,便道:“张四维是阁臣,用不着来巴结我,他送这把紫砂壶来,纯粹出于乡谊。”
“汝观兄曲解了我的意思,朋友之间互赠礼品,不应列在行贿受贿之列。”张居正说着话风一转,“不过,最近有件事情,确实牵扯到张四维,还有老兄你,也有份儿。”
“什么事?”王国光警觉地问。
张居正瞟了王国光一眼,敛了笑容问道:“汝观兄还记得年初辽东大捷的事情么?”
“辽东大捷怎么了?”
“这里头可能有诈。”
张居正就把那一次回乡途中去新郑县高家庄,高拱就辽东大捷提出疑问的事说了一遍。王国光听了嗤地一笑,言道:
“高拱的怀疑不无道理,但终无实据。”
“实据已经有了。”
“啊?”
张居正迎着王国光惊讶的目光,又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却说那次在高家庄与高拱谈话之后,张居正感到事情重大,决定立即派人前往辽东秘密调查。但究竟派谁去担此重任呢,经过反复斟酌,他想到了兵科给事中光懋。此人在隆庆朝就是言官,由于行使弹劾纠察之权不避权贵,曾深得高拱赏识。张居正出掌内阁之后,曾将六科言官撤换了一大批,只留下了几个人,光懋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特立独行,从不参与官场的党派纷争,但碰到不法之事,却能恪尽职守慷慨建言。这便是张居正将他留任的理由。于是张居正在新郑县城连夜给光懋写了一封密信,要他即刻前往辽东。光懋接信后,便以调查辽东屯田的名义出了山海关,在辽东呆了一个多月,从李成梁、张学颜这样的藩臬镇守到偏裨校佐,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他都旁敲侧击拨草寻蛇作了详尽调
查。兹后得出的结论与高拱的怀疑完全一致:团山堡一役,根本不是虏寇来犯。其真相是:鞑靼一支小的部落,因与大首领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发生冲突,这支小部落的首领惧怕嗜血成性的黄台吉前来剿灭,便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一千余人冒雪冲寒前来团山堡乞降,以寻求明军的保护。守堡的将领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他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误以为是虏酋率众来犯,便趁敌骑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纷四下里逃窜。双方刚一接阵,李如松就感到不对劲,但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个个如猛虎扑羊见人便杀,制止已是来不及了,不到半个时辰,可怜八百余名男女老少就这样死于非命:事情既到这个地步,与其因滥杀无辜受到惩处,倒不如将错就错向朝廷报功。由于李如松的胆大妄为,北京城里,便有了那个令龙颜大悦百官欢忻的辽东大捷:
听完这段故事,王国光这才感到问题严重,便担心地问,“光懋的折子,是否已递给圣上?”
“还没有,”张居正回答,“昨日,光懋将折子的副本送到我的手中,何时呈奏皇上,他等我的指示。”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事情很难办,”王国光蹙着眉头言道,“这一次辽东大捷,发生在皇上大婚之前,无论是皇上,还是两宫太后,都把这次大捷视为难得的吉兆。不但开坛祭告祖庙,而且还大量赏赐群臣。如果现在要从头追究,第一个面子上过不去的,不是别人,而是新婚燕尔的皇上。”
“这个我也知道,”张居正微微颔首,沉吟着说,“皇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真正反对的,恐怕还是那些得了赏赐的大臣:”
张居正一语中的,王国光浑身一震,朝房里陷人难堪的沉默:今年正月间,皇上就辽东大捷赏赐群臣,除从太仓划拨十万两纹银给辽东总督行辕用于参战将士的论功行赏外,还给辽东总兵李成梁和戎政总督张学颜各进秩两级,直接指挥战役的李如松由正五品的偏将晋升为正四品的卫指挥佥事。辽东方面,加官晋级的文武官员有三十多人。京城里,内阁、吏、兵、户、工等与军事有关的衙门,当事官员也有数十人获得赏赐。如内阁,三位辅臣,皇上给予的赏赐是各进秩一级,荫一子。除张居正坚决辞掉外,吕调阳与张四维都已上表谢恩实际领受。这次进秩,吕调阳由从一品晋升为正一品,张四维由正二品晋升为从一品,两人各有一个儿子获得恩荫。按朝廷规矩,正一品官员的恩荫,其子可授正六品的尚宝司卿,从一品和二品官员,则只能授予正八品
的内阁中书舍人之职。除此之外,吏、兵、户、工四衙门的堂官获得的赏赐与内阁辅臣一模一样。四部之中,王国光早就是从一品,现晋秩一级变成了正一品,余下三位堂官都由正二品变成了从一品。万历皇帝登极六年,如此大规模的加官晋秩,这还是第一次,可谓是吉庆连来皆大欢喜。现在,如果将辽东大捷定为杀降冒功,则所有的加官晋秩都必须取消,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都没有发生过的惊天动地的丑闻。
王国光顿觉心口堵得慌,他也忘了喝醋,强咽一口唾沫,问道:“叔大,你的意思是要将辽东大捷重新作出结论?”
张居正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痛苦。
王国光端起那把镶金的紫砂壶,送到嘴边又忽然放下,抬眼看了看张居正。张居正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灼然如电。王国光苦笑一下,言道:
“叔大,咱在想,高拱一个风烛残年之人,临死前,为何要同你谈辽东大捷的事。”
“这个不难理解,”张居正答道,“高拱虽然去职离京,可是他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没有一天不关注朝廷大事。”
“这个咱不否认,”王国光终于想起来咕了一口老陈醋,抹了抹嘴言道,“但咱认为,高拱在此事上用了心计。”
“用何心计?”张居正一愣。
王国光问道:“你想想,因辽东大捷而加官晋秩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不都是当事官员么?”
“当事官员不假,”王国光提高嗓门加重语气,提醒说,“更重要的,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
“啊?”
“你与高拱共事多年,他太了解你了。他知道你要廓清政治整饬吏治。你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碰到有悖于朝廷的事,你一定会追查到底。”
“对呀,这难道有错吗?”
“就因为没有错,才看出高拱的高明。”
“汝观,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糊涂糊涂,这叫当局者迷,”王国光长叹一声,索性捅穿了说,“叔大,想你上任之初,接下一个百孔千疮的烂摊子,再加上满朝都是高拱的党羽,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人出来掣肘。从胡椒苏木折俸到京察,到后来的驿递改革子粒田征税等等,所有这些举措,虽然主意是你拿的,但将它们付诸实施的是谁呢?不都是在辽东大捷中得了一点好处的这些官员吗?”
王国光说着说着竟霍地站起身,手拽着银腰带在朝房里急速地踱起步来。
张居正从来没有见到王国光如此激动过,对这位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政友,他不愿有一丝半点儿的伤害。而且他内心也承认,王国光说的都是事实。为了这次谈话,他作了充分的考虑,但事到头来,他仍不免感到为难。他想替自己辩解,刚开口喊了一句:“汝观……”
不容他往下说,王国光伸手拦住了他,气咻咻地说道:“正是这些得了一点好处的官员,六年来不避利害不计险阻,掖着脑袋跟着你披荆斩棘得罪人。吕调阳虽然生性懦弱,但在大政方略上,从来都与你协调一致,还有张四维,你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六部堂官,个个都与你同心同德。再说辽东总兵李成梁,这位李大帅,同蓟州总兵戚继光成犄角之势拱卫京师。六年来边境绥靖虏患绝迹,两位大帅功不可没。外人都道这两位大帅是你深为器重的军事奇才,你如今要拿李大帅开刀,要让所有追随你的干臣良吏脸上无光,这岂不是自毁长城,做下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么!”
“骂得好!”王国光话音一落,张居正立忙拊掌言道,“汝观.听了半天我才明白,你是说高拱使了反间计?”
“是啊,生姜还是老的辣!”王国光耷拉着脸,恳切地劝道,“叔大,你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圈套。”
“高拱如今已在九泉之下,骂他何益?”张居正面对老朋友劈头盖脸砸来的牢骚话,尽量和缓地回答,“不管高拱出于何种动机说出他的疑惑,但事有可疑之处,就一定要查,查出问题来,就一定要纠正。”
“叔大……”
“你先别说,你说了这么多,不谷已明白了你的心思,你现在听听我的想法。”张居正一收脸上尴尬的笑容,盯着王国光,两道眉棱耸得高高的,侃侃言道,“你点的这些人,的确都连着万历新政,都是整饬吏治开创新局的功臣,他们与我张居正,是骨头连皮的关系,于皇上,都是股肱之臣,这一点假不了,也没有人否认。”
“你记住这一点就好。”王国光悻悻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