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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一个。”
“人呢?”
“走了。”
“走了?”皂隶脸上肌肉一扯,问道,“走哪儿去了?”
“回差爷,俺孙女嫁了。”
方老汉作揖打拱,按昨夜商定的谎话陈说,只因说的是谎话,脸上表情就极不自然,怀里也像揣了只兔子。
皂隶嘿嘿一笑,回头对两个同伴说:“你们听听,他十二岁的孙女儿嫁了!”接着瞪了方老汉一眼,吼道,“嫁给谁了?是嫁给了风还是嫁给了雨,你给我交待清楚。”
“实不相瞒,俺孙女八岁上就订了亲,今年过罢春节,她婆家就把她接过去了。”
“成亲了?”
“过去了。”
“过哪里去了?”
“差爷,远着呢!那地方叫什么来着?”方老汉假装记不清了,拍着脑门子说道,“啊,是了,开封府。”
皂隶不言声,把方老汉双手端上的盖碗茶抿了一口,又问:“知道我们为何而来吗?”
“回差爷,小老并不知晓。”
“难怪你推三搪四,却不知我们三人,是给你送一个天大的喜事而来?”
“你们别诳我小老儿了,我们小户人家,哪会有什么喜事从公门送来。”
“谁诳你。”皂隶满脸讪笑,说道,“方老汉你养了个好孙女,万岁爷看上了,我们是奉命前来,领她进宫的。”
“进宫?”方老汉朝着紫禁城的方向伸手一指,“差爷你是说,皇上看中了俺孙女云枝?”
“正是,方老汉,好歹我们也得蹭一顿喜酒吃了。”
皂隶们接着就起哄,方老汉摇摇头,哭丧着脸说道:“这样的好事怎么去年就不说,现在迟了,俺孙女云枝嫁了。”
皂隶们这才感到方老汉是一块牛皮糖,那为首一个将信将疑问道:“你孙女真的嫁了?”
“嫁——了,去了开封府。”
“他娘的,十二岁就开了封,也忒早点儿,”皂隶涎皮涎脸,油腔滑调说道,“这么说,喜酒也没得吃了?”
“只怪俺孙女没这福气,但总不成让差爷空报一回喜,这点孝敬,你们就拿去吃杯水酒。”
方老汉说罢,就把早已准备好了的二两碎银拍到皂隶手中。皂隶嫌少,看看这爿小杂货店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也只好犟着脸收下,拍拍屁股走人。
皂隶这一走,方老汉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定,而一家老少也无比欢欣,庆幸只花了二两碎银就轻松渡过难关。
谁知道第二天上午,那三个皂隶又转了回来。
一踏进门槛,为首那一位就嚷了起来:“方老汉,你竟敢糊弄公门,不要命了!”
方老汉慌忙把这些差爷请到堂屋坐定,赔着小心说道:“我的好差爷们,小老儿纵然吃下十颗豹子胆,也不敢糊弄你们。”
皂隶冷笑一声:“哼,还在耍赖,有人亲眼看见前天夜里,你儿子方大林领着云枝女扮男装出了城。”
方老汉心里一沉,暗自骂道:“这是哪个王八羔子告了密,嘴上长了疔疮。”为了应付过去,也只能搜肠刮肚把谎话编下去,“差爷,您说的也不假,前些时云枝是回门住了几天,但就在你们来的前一天,她就又回婆家了。”
“你别他娘的猪鼻子上插葱,装象了,这一胡同人,啥时候见过你家办喜事?”
“这……”方老汉一时语塞。
“这、这、这个鸡巴,”皂隶粗鲁地骂了一句,接着逼问,“你儿子方大林呢?”
“送云枝尚未回来。”
“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等。”
三个皂隶再不搭话,一个个翘起二郎腿。方老汉被晾在一边,心里头虽然窝火,却又不得不强打笑脸,忙不迭地献茶、上点心。看看到了午饭时间,皂隶们还没有走的意思,方老汉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讪道:
“差爷,要不就赏个脸,中午在小老儿家里吃顿便饭。”
皂隶眼一横,鼻子一哼,刁难道:“爷们嚼干了嗓子,要吃燕窝滋润滋润,你家有吗?”
方老汉赔笑说道:“爷们真会说笑话,我方老儿活了这一把年纪,还没见过燕窝是个啥东西。”
“那,鱼翅也行。”
“这,这个也没有。”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那你请我们吃什么?”
“反正到了吃饭时间,好歹对付一顿。”
“就是要对付,也不能在你家对付,从这里出胡同口,向左拐百十丈远,就是京华楼饭庄,咱们就去那里对付一顿。”
皂隶轻悠悠说来,方老汉知道这又是敲竹杠,心想蚀钱免灾送走瘟神也是好事,便心一横,去杂货店里用木托盒托出几吊钱来。说道:
“差爷,这是小老儿孝敬的饭钱。”
皂隶瞥了一眼,不满地问:“怎么都是铜的?”
方老汉忍气吞声答道:“俺小本生意,一个铜板卖只篦子,两个铜板卖只海碗,平常收不来银钱。”
“哭什么穷,咱爷们又不是乞丐!”皂隶吼罢,又兀自静坐,不吭声了。
方老汉无法,只得返回杂货铺,抖抖索索地从钱柜里抠出一两碎银,回来递给皂隶,噙着泪花说道:“差爷,这是俺小店的本钱,就这么多了,你们好歹拿着。”
“谁不知晓你们生意人,钱窟窿里翻跟斗!”
皂隶悻悻然夺过银子,连带着把木托盒上的几吊钱也收起装了,然后扬长而去。
这回方家人再不敢高兴了,而是提心吊胆生怕还有意外发生。当天晚上方大林从乡下回来,听父亲讲述这两天家中发生的事情,免不了埋怨老人几句,气冲冲说道:“你何必那么小心,公门里的人,喉咙管里都会伸出手来要钱,喂不饱的狗。明日再来,俺就不搭理,看他们咋办。”
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也平安无事。下午刚过申时,坐在杂货店里的方老汉,突然看到一乘四人官轿从胡同口里抬了进来,仪仗里头,除了一对金扇,还有了六把大黄伞。这显赫规模,连部院大臣也不曾有得。方老汉在天子脚下住了一辈子,不消打听,就是拣耳朵也听熟了,朝廷各色官员出行的轿马舆盖都有严格规定,任谁也不敢僭越。瞧眼前这拨子轿马,除了官轿稍小,用的扇伞却如同王公勋爵,更有特殊之处,那一对金扇前头引领开路的是一对两尺多长的素白绢面大西瓜灯笼,正面缀贴有四个红绒隶书大字:“钦命炼丹”。“这是哪一路王侯,怎么就没有见过?”方老汉正在纳闷,却见那乘官轿停到了自家门口。走上前哈着腰殷切掀开轿门帘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两次来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皂隶。
“王大真人,请!”
随着皂隶一个“请”字,一个约摸有四十多岁的蓄须男子从轿门里猫腰出来。只见此人身着黑色府绸道袍,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细白葛布衬底,脚蹬一双千层底的黑色方头布鞋,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忠静冠,从头到脚一身黑色打扮,连手中摇着的那一把扇子,也黑骨黑柄黑扇面,端的黑得透彻。此人就是领命为隆庆皇帝炼制“阴阳大补丹”的崆峒道人王九思。
“这就是方家?”
一出轿门,王九思就拿腔拿调问道。皂隶连忙回答:“正是。”
王九思看到站在杂货铺里的方老汉,又问道:“你就是当家的?”
方老汉一时紧张,张着口却没有声音,那皂隶又抢着回答:“他就是方老汉,这杂货店的掌柜,云枝就是他的孙女儿。”
王九思点点头,靠着柜台说道:“方掌柜的,听他们讲,你把孙女儿给藏起来了。”
“回……”方老汉不知如何称呼王九思。
“这是皇上钦封的王大真人。”皂隶介绍。
“啊,回王大真人,”方老汉打了一个长揖,小心说道,“俺已禀告过这位差爷,俺的孙女儿云枝,已经出嫁了。”
“出嫁到开封是不是?”王九思声音突然一冷,眉心里耸起两个大疙瘩,申斥道,“你方老汉一辈子没出过京城,怎么能够把姻缘牵到开封?连编谎话都不会,快说实话,把你孙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打从京城闹腾起征召童男童女这件事,王九思就成了家喻户晓的著名人物。京城里那些养了童男童女的人家,每天都不知要把他诅咒多少遍。其实,这王九思也并非真的就是什么崆峒道人,而是陇西地面上的一个混子,年轻时曾在家乡的一处道观里学过两年道术,因在观里调戏前来敬香的妇女,被师傅赶了出来,从此流落江湖,吃喝嫖赌无所不能。在这京城里也混了几年,终是个偷鸡摸狗的下九流人物。直到去年交结上大太监孟冲,这才时来运转,成了部院门前骑马、紫禁城中乘舆的显赫人物。这次隆庆皇帝犯病,信了他巧舌如簧,要征召两百个童男童女炼制“阴阳大补丹”。他原以为圣旨颁下,在偌大一个京城征召两百名童男童女应该不是难事,孰料他把这事想得过于简单。一听到风声,各户人家都把儿女藏起来了,一帮皂隶没头苍蝇一样忙了几天,才找上来二十几个。皇上那边又催之甚紧,王九思这才急了,决定亲自出马,他别出心裁制作了一对“钦命炼丹”的大灯笼,放在仪仗前头招摇过市,赶马混骡子地就来到了方家。
方老汉虽然每天都会见到达官贵人的出行仪仗,但从未打过交道,如今王九思把大轿子歇在他家门前,并咄咄逼人说他撒谎。方老汉顿时慌得六神无主,正在这时,方大林从里屋三步并作两步赶了出来。
“有何事?”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头问道。
“你是谁?”王九思反问。
“这是犬子……”
方老汉赔笑介绍,方大林抢过话头,硬声硬气答道:“我叫方大林。”
“方大林……唔,你就是方大林。”王九思问身边皂隶,“他的女儿叫什么来着?”
“云枝。”
“方大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