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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起笑话,也不知说了什么,竞一起扯声儿笑了起来。朱翊钧在阁里头听见,便问:“何人在外喧哗?”垂手站在门口的周佑趋前一步回答:“启禀万岁爷,是侍轿的长随。”“混蛋,谁让他们来的?宫里头越发没有规矩了,都拖下去,每人打二十大板。”周佑不敢解释他们是在廊下候旨,只得出来将长随们带去受刑。刚一回来,朱翊钧又让他火速去司礼监传唤张鲸。
却说张鲸一进西暖阁,朱翊钧一个鲤鱼打挺从绣榻上起来,拧起双眉,连珠炮似的说道:
“太后说你比孙海、客用还要坏,又责备朕不该差你做坏事,朕究竟差你做了什么,连朕自己都不知晓。”
张鲸双膝朝地上一跪,两手扣着砖缝儿,沉着回禀:“万岁爷没差奴才做任何坏事。”
“那太后怎么会那样说?”
“奴才斗胆说一句,太后是受了冯保的唆使。”
“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冯保手里?”
张鲸伏在地上,感到朱翊钧火一样的目光在他脊背上溜来溜去.尽管心里发怵,他还是强自镇定答道:
〃万岁爷,还记得奴才说过的缅铃的事么?”
“缅铃?”朱翊钧记得张鲸数月前提起过,说是一种上好的淫器,他有心见识见识,却一直未曾得见,便道,“你总说缅铃,联却一直未曾见到实物儿。”
“奴才就是为了给万岁爷孝敬实物儿,才惹出一点麻烦。”张鲸接着就禀告了吕兴贵前天夜里被东厂秘密捉去的事,又道,“冯公公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实想借刀杀人。”
朱翊钧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这才叫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暄。”
张鲸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伏在地上说:“奴才连累皇上怄气,奴才该死。”
“就一句‘奴才该死’就能了事?”朱翊钧一跺脚,哂道,“太后下了懿旨,要将你逐出大内。”
张鲸尽管已预计到这种结局,但乍一听到这句话,仍惊骇不已:他决定试探一下皇上的态度,于是突然间跪直了身子,望着皇上.泪流满面说道:
“奴才一条贱命,早就交给了皇上。皇上不要说让奴才走,就是支口油锅把奴才炸了,奴才也是高兴的。”
瞧着张鲸可怜巴巴的样子,朱翊钧心里头便觉难受。几年来.他在乾清宫中“形单影只”,诸事展布如同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每每神情抑郁之时,只有眼前这位奴才,还能稍许给他安慰,也惟独只有他能够谋决大事。如今,摆在朱翊钧面前的选择有两个:一是谨遵母命,将这个张鲸发配南京,这样.他恐怕就还得当几年“儿皇帝”;另一个是一意孤行将张鲸留下,但冯保与张鲸两个色是水火不容,他只能留下一个。从感
情上说。他愿意留下张鲸。但冯保背后有太后支持,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能力搬动这位树大根深的内相,如果意气用事,必定祸起肘腋之间。权衡再三,他长叹一声言道:
“朕哪里舍得你走,只是母命难违。”
张鲸已看出皇上的矛盾心理,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从怀中摸出那只宝石笔盒,双手举起,仰着泪脸说:“奴才听凭万岁爷发落。只是这一走,奴才再也见不着万岁爷。想到从今以后万岁爷受到委屈时,再没有一个人分忧解难,奴才心里头比刀子剜着还难受。这是万岁爷要的东西,奴才献上。”
“是什么?”
“胎毛笔。”
朱翊钧“噢”了一声,接过盒儿打开,用手将黑得发亮的“笔毫”捏了捏,一想到它们的产地皆在少女胯下,身上便燥热起来。但此时他没有闲心欣赏,随手把笔盒放到一边,对张鲸说:
“你且起来,朕有话说。”
张鲸谢恩爬起来,抖抖索索坐到小凳儿上。朱翊钧摸着生了浅浅黑髭的下巴,沮丧地说:
“这番祸事临头,倒霉的不单是你,恐怕张阁老的首辅也当不了几天。”
“啊?”张鲸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紧张地问,“对张阁老,太后娘娘也有懿旨?”
朱翊钧答非所问地说:“太后本来已不过问国事,今儿个,她是被冯公公撺掇来的。”
张鲸蓄了多时的一句话,这时候脱口而出:“万岁爷,冯保这是迷惑太后,借她老人家的力量,企图在宫廷里搞一次政变。”
“政变?”朱翊钧一惊非同小可。
张鲸一扫满脸的惊惧,咬着腮帮骨恶狠狠地说:“万岁爷亲政三个月,一连处理几件大事,已是大快人心。如今若尽数推翻,这不是政变又是什么?”
朱翊钧点点头,叹道:“即便是政变,有太后支持,朕又有什么办法?”
“有。”
“唔?”
“张居正死后第二天,奴才心忧朝局,曾偷偷跑到大兴县乡下的一座小庙里头,拜见了一位异人。那位邋邋遢遢的老头子,什么也没说,只封了一张纸让奴才带在身上,并一再叮嘱半年之内,若遇大祸,当可拆封视之,化祸之法,尽在纸上。”
“那张纸呢?”
“奴才旦夕带在身上。”
张鲸说着,从袖子里抠出半个时辰前才在司礼监值房里封好的信笺递上:朱翊钧拆开一看,只见一张寻寻常常的笺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几行字:
打胎
《四书》两句
左看三十一右看一十三合拢起来是三百二十三。
打一字
才名犹是杨卢骆
勃也何因要向前
《书经》一句
朱翊钧横看竖看,终是解不透其中奥秘,问瞪大了眼睛站在旁边的张鲸:
“这不是叫人猜谜么?”
“大概是的。”张鲸装出的样子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惊奇地说,“既是高人指点,总会弄点玄虚的。”
“这头两个字‘打胎’,谜底在《四书》里头,”朱翊钧说着在靠北里墙一排大书架上抽下一函《四书》,抖着书咕哝道,“这厚的一本,上哪儿找这两句话去?”
张鲸假装犯难,嘴上胎呀胎呀的念叨着,忽地把脑壳一拍,兴奋言道:
“万岁爷,奴才估摸出来了。”
“哪两句?”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
朱翊钧琢磨这两句话,说道:“胎在腹中,生死原也在一念之间。唔,这个谜出得好。”
张鲸又看了看朱翊钧手上拿着的笺纸,说道:“第二道谜,依奴才看……”
“这道谜不用你哕唣,朕早就知道了。”朱翊钧伸了一根指头从茶杯里蘸了水,在红木大案台上写了一个“非”字,说道,“你按数字儿从左向右念,是不是三百二十三?”
“正是,万岁爷高明。”张鲸狡黠地笑了笑,又道,“不知那老头子弄出一个‘非’字来,是啥含意儿。”
“要等三道谜底儿都猜出来,方知玄意,”朱翊钧此时已是着了道儿,又指着笺纸说,“这第三道谜,杨、卢、骆显然指的是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加上一个王勃,凑成初唐四杰。这里点出了王勃的勃,却把王字儿隐去了,张鲸你查一查《书经》,带‘王’字儿的有些什么句子。”
“不用查,奴才在内书堂里背过《书经》,有一句现成的,叫‘王不敢后’。”
“王不敢后?”朱翊钧惊愕地重复了一句。
“三道谜底儿凑到一起是:既欲其生又欲其死、非、王不敢后。万岁爷,连着一起看,消息儿就出来了。”
“什么消息儿?”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指的就是今天冯公公欲借刀杀人,逼着皇上把奴才赶走。这样,皇上就会像过去一样,变成了聋子哑巴。”
“虽然牵强倒也扯得上边儿,”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道,“非字当作何解?”
“依奴才分析,这个‘非’字儿是个断语,就是说冯公公的所有主张都是非分之想,皇上千万不能受他摆布。一个奴才一心要控制皇上,这是犯了欺君之罪。”
“王不敢后呢?”
“这个嘛,也是提醒皇上,既然君临天下,就不可容忍小人乱政!”
“小人乱政,你指的是谁?”
张鲸情知再不能兜圈子,遂一咬牙,从齿缝间吐出两个字:“冯保。”
朱翊钧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此时屋子里静得怕人.张鲸只觉耳膜发涨,不知不觉额上已滚下豆大的汗珠。半晌,朱翊钧才抬起头来,阴森森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要朕除掉冯保?”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觉得,冯公公眼里没有皇上。”张鲸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嗫嚅道,“万岁爷,古人有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王不敢后,”朱翊钧一边反剪着双手在屋子里转圈儿,一边喃喃念着,眉宇间竟渐渐生出了杀气。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院子里已是寂静无人。朱翊钧突然举起一只手,那样子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他又把手放下来,担心地说,“朕也想先下手为强,免掉大伴的司礼监掌印,可是又有些害怕。”
“万岁爷怕什么?”
“如果朕下旨之后,冯公公不服气,又跑进慈庆宫去找母后,朕该怎么办?”
“万岁爷,这个您不必担心。”张鲸为了打消朱翊钧的顾虑,竟双手比划着言道,“您只要给大内守军下一道旨,不准冯保进宫,他就是长了翅膀想从天上飞进来,守军兵士也会张弓搭弩把他射落。”
朱翊钧想一想也觉有理,于是把心一横,言道:
“既如此说,事不宜迟,就定在今夜动手。”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三十七回 魅影袭来魂惊午夜 琴音惆怅泪洒寒秋
在游艺斋看完戏,已是交了子时。大大小小数十乘轿子,一窝蜂抬出了东华门。这些颇获皇上恩宠的皇亲国戚,在东华门口揖让道别,各自择道儿回家。冯保的八人大轿,最后一个抬出紫禁城。此时夜凉如水,街面上已经灯火阑珊,天幕上疏星闪烁,薄薄浮云,半掩着一弯寒月。不知何处的寺庙里,间或传来一两声悠远深沉的梵钟,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与神秘。冯保坐在轿子里头,忽然感到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