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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开始卖秋菜,爸爸妈妈开始轮流做晚饭。以前是妈妈做晚饭,因为爸爸有时夜里需要去医院看护那个孩子。爸爸做饭那天,我帮他洗菜时问,妈妈去哪儿了2
〃她有事。〃爸爸说,〃你在学校里怎么样?〃爸爸问我。
〃挺好。妈妈去哪儿了?〃我说。
〃真的挺好吗?〃他又问我。
'镇的挺好。〃我不敢告诉爸爸学校里的事。昨天我在书桌里摸到一只死耗子。如果我说了其中的一件事,爸爸会决定搬家离开这里的。可我知道我们没钱搬家。
我和爸爸一起吃完饭,爸爸让我洗碗。我又一次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一段时间妈妈总要晚点回来。我看他把米饭和炖白菜装进饭盒,然后嘱咐我一个人关好门先睡便走了。
我跟在爸爸的后面,他骑车但骑得不快,因为他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端着饭盒。他在菜场的门口停车,我看见了妈妈。
那以后我讨厌所有需要力气的事情,不是力量,是力气。这差别你懂吗?我爱我的妈妈,尽管现在她老了,她让我难受,但这改变不了我对她的爱。
妈妈背对我站在地秤前,秤上放着一个两端分别有把手的抬板,板上放着码起的白菜。妈妈对面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蓝色的大围裙,前襟沾满泥污。他朝妈妈打个手势,妈妈弯下腰,两手握住抬板的把手。
〃一、二,起!〃那个男人喊。
妈妈一定使出了全部力气,终于将抬板搬离了地秤。那些白菜太多了。妈妈的腿在发抖,可她不能把指板抬得更高些,让自己的腰身直起来。
〃抬啊,抬起来!〃男人在喊。
妈妈的腰身依旧屈辱地弯着,她的力气不够,但她拼命往高抬。我想我马上就要奔过去,把那些该死的白菜推到地上,把那个该死的男人推到白菜上,把妈妈拉回家……
爸爸端着饭盒几步奔过去,他用一只手帮妈妈抬木板。抬板倾斜了,白菜都倒在了地上。
'哎,我说,你能不能干,不能于回家呆着,这儿可不养小姐。〃那个男人说。
我把目光放在爸爸身上,他马上就会走过去,告诉那家伙故老实点儿。可是爸爸端着饭盒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儿。有时候他太喜欢发呆了。妈妈已经动手去捡那些白菜,她蹲在地上,拉拉爸爸的裤子。爸爸蹲下身,把饭盒放在地上,帮助妈妈捡白菜。
我飞快地跑了,泪水也飞快地涌出来了。经过爸爸的自行车时,我拧开了前轮的气门芯。车带撤气的声音十分尖厉,伴着我逃开那个地方。我好像突然明白,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这人是你爸爸。
八
孙姥姥死了,时间也加快了脚步。
九
什么是好日子?我想,有钱就是好日子。好日子好像永无尽头,爷爷可以把钱通过儿子传给孙子,金钱不会因时间太久而腐烂。好日子即使迎来了尽头,也不过就是坏日子。什么是坏日子?我想,坏日子就是既倒霉又没钱的苦难。
坏日子很容易变得更坏,那时我还不懂这是为什么,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没有跟同学一起去参观那座过去的监狱,老师说,那是一座有特殊历史的监狱,它关过好人,也关过坏人。李岩问老师,监狱不是只关坏人吗!老师说,要是当时有权的是坏人,那么坏人也能把好人关进监狱。
〃可我爸说监狱关的就是坏人。〃李岩说。
老师叫李岩闭嘴。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参观监狱,因为我永远也不会被关进监狱。这把握我早就有了。去监狱参观要乘大客车走两个多小时,老师告诉同学自带午饭。大家都很兴奋,兴奋点却不再是监狱,而是去监狱需要自带午饭。我们都知道这顿午饭是特别的,面包汽水。
下课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女生开始议论,买什么样的面包和汽水。好在那时人们在面包汽水面前并没有更多的选择。面包好像只有一种,两毛钱一个,四两,又大又圆拧着花儿。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同学,往往是用军用水壶带白水,但至少也要买一个面包。
我还想到了车钱……
第二天早上我没去学校,我想老师发现我没去,也不会来找我,大客车是要出发的。再说我的老师喜欢在你犯错误之后批评你,不喜欢用批评阻止错误的发生。
〃你今天没上学?〃晚上爸爸问我。
〃我们班今天参观去了。老师说可以不去。〃我撤了一个小谎,老师说必须都去。
〃但是你想去,对不?〃爸爸问我的时候我正用一块玻璃片刮土豆皮。我一抖,划破了手指。
〃这次我不追究你了。下次集体活动必须参加,不许自作主张。〃
我没吭气。
〃有活动你回来告诉我,我们和别的同学一样带面包汽水。〃
我真恨我自己,因为我又哭了。他是我爸爸,他总是能看见我努力隐藏的地方,尽管我有时对他那么失望。
吃过晚饭,爸爸又得去给妈妈送饭,然后去医院。他临出门的时候,我说,我也可以给妈妈送饭。他想了想,说,后天吧。
〃我也能帮妈抱白菜。〃
爸爸看着我,目光中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他也许在想,他们不该瞒着我做事。
〃算了,在家好好呆着。〃他说完要走。
〃爸!〃我叫住他。
〃什么事?〃
〃咱家欠别人很多钱吗?〃我小声问。
〃你别管这事,听见没有?〃爸爸生气了。但他好像不是对我生气。
〃今天有两个人来找你。〃
〃他们说什么了?〃爸爸看上去有些紧张。
〃说你欠很多钱。〃
爸爸走近我,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他说,〃你别操这份心,好好念书。〃
他按在我肩上的手温暖有力,我觉得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像男人对男人那样谈谈了。
〃爸,我去蓝歌家了。〃
〃蓝歌是谁?〃他问。
〃是我同座儿。她爷爷是个眼科专家。她爷爷说我可以把眼睛移植给……〃
我的话还没说完,爸爸按在我肩上的手掌已经掴了我一个耳光。他说:
〃今后,再也不许去他们家。〃
十
人们有时候似乎能够看见,哪两件事暗中关联着。因为……
所以……,都是表面上晃人的。当我一有空儿就对着镜子看眼睛时,那件事已经发生了,我是这么想的。我有时用左手捂上左眼,镜子里的右眼又大又亮。我拿掉左手,再用右手捂上右眼,左眼也能把一切看清楚。我拿不定主意了,失去哪只眼睛能让我活得更好一点呢?
爸爸带回四个胖乎乎的大面包放到桌子上,示意我过去吃。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着那四个面包,心里想,失去一只眼睛挡不住我干任何事,一只眼睛能更快地抓住要看见的东西,我打定主意献出一只眼睛。
'你可以吃两个。〃爸爸对我说,他还从提兜里掏出一个白纸口袋,用手指指口袋,我走过去打开口袋,是橘子瓣软糖。我的心脏不跳了。
我已经多久没吃过眼前这两样东西了?一定是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回忆它们的味道时,我的头猛烈地疼了两下。我爸爸是会计,我妈妈是无线电厂的产品质量检测员。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在七十年代,这意味着我可以经常吃到面包和橘子软糖;意味着妈妈不必下班后还去搬白菜挣钱……
我想不下去了。
那个黄昏接着就来了,面包和橘子软糖也不过刚刚消失在记忆的深处。我们都快看不清地上的玻璃球了,但还在玩。
吉普车停在楼门口时,天还没有黑透。吉普车的四个车门同时打开了。我手里握着自己的〃花瓣〃,它的身上缺一个碴儿,我总喜欢在裤兜里用手摸这个玻璃掉碴儿的那个断面,格外光滑。
民警从四个车门跳下来,其中一个指着我家的窗户说:〃好像没人。〃
〃进去看看。〃另一个说。
我突然跑到他们面前,挡住他们的去路,我像民警一样严厉资问他们:
〃你们找谁?〃
〃是他儿子。〃一个说。
〃你爸呢?〃另一个问我。
我软了下来,心里好像有一堵墙刚刚倒塌了。我想起面包和橘子软糖,真想马上见到爸爸。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像爸爸那样干的。可他干了些什么哪?
民警让我打开房门。他们在屋里翻东西。
〃你知道钱放哪儿了?〃一个问我。
〃我们家没钱。〃我说。他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们家的钱都给另一个小孩儿治眼睛了。〃我又说。他还看着我。
〃我把那个小孩儿的眼睛射瞎了。〃我想他是在等我告诉他这个。
爸爸推门走进来了。我真不知道他那么傻,为什么不跑,窗前围了那么多人,他离很远就能发现出事了,只有民警来了才会招惹这么多人看热闹。
爸爸刚看我一眼,就被两个民警挽着胳膊按在地上。他的脸就快贴到地面了。我听见爸爸求民警把我带开。
〃求你们把我孩子带开。〃爸爸是这么说的,我紧紧握着拳头,如果我掉下一滴眼泪,我就马上杀死自己。
〃把他放开。〃刚才总是看我的那个民警对他们说。
他们放开了爸爸,爸爸跪坐在地上。他朝我摆摆手,我走近他。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钱交给我。他说:
〃你去买几个烧饼,然后去菜场找妈妈,跟她一块吃,家里的事不用你告诉她。我会说的。〃
我盯盯地看着爸爸,害怕一眨眼睛他就变没了。
〃去吧,这儿没你事了。〃
十一
有三个歹徒抢劫了城里最大的钟表商店,这家商店那时候叫大光明。他们用钥匙打开了铁栅栏,他们想把更夫绑起来,但更夫被吓死了。法医说更夫死于心脏病碎发。三个歹徒直奔保险柜,他们在保险柜跟前从第四个歹徒手里接过钥匙。
第四个歹徒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他出狱那天,我和妈妈去接他,他的头发花白,妈妈哭了。我第一次近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