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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见到他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个颇为巨大的变化,让我简单说一下。有一天,我和男朋友吃晚饭的时候来了一男一女,那个女人向我们点点头径直走进了里屋,后面的男人自然地也就跟了进去。我觉得她好像是主人,果然我没有想错。我的男朋友让我出去回避一下,他说他向我解释清楚。
我回避了,我太傻,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还是没勇气不照着他的话去做。当我再回家时,他解释得很艰难,惟一说清楚的话是,他需要这个女人,这就意味着我得离开了。当年他也是这么需要我的,为此我离开了我的丈夫,在这段最后的时间里我明白了一件事。他需要那个女人,因为她还有丈夫。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喜欢通好。我最后看着他的时候,依旧不能恨他,他不过是个病人。
道理我能想明白,可还是无法从感情上接受这个男人的逻辑,这时我想到了疯子。我去校园转了几回,都没有看见他,我觉得奇怪。我去一个小卖店打听,一个老太太告诉我他被送进精神病院了。我买了一听他喝的那种饮料。
没想到他又过去了。我说。
你说什么?老太太大声问我。
他不是又进去了吗?
又进去了是什么意思?老太太问我。
他不是第一次进精神病院吧?我问老太太。
他就是第一次进精神病院啊,你听谁说的他不是第一次?
老太太问我。
我没告诉她我听谁说的,不然她会笑话我,笑我相信一个疯子的话。我向她打听了疯子家的地址,我说我是他们家一个朋友的朋友。老太太怀疑我说的话,但还是把他家的地址告诉了我。
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她只把门欠了一道缝儿,警惕地打量我,等着我的自我介绍和解释。我看见她的长相和疯子十分相近,就说是她儿子的朋友。接着我说,我只想知道他在哪个医院,想去看他。
这位母亲弄明白了我的企图至少没什么恶意,就把门再敞开些,对我微笑一下,然后对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不自然,我想,她这儿肯定不经常有客人来。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房子,走廊里他的母亲向我们右边的房间伸伸手,我就进去了。站在房间的正中,我知道这是疯子的房间:简单,整洁,所有的陈设都是旧的,与他在校园向人们挥手时的感觉十分吻合。
随便坐吧。她说。
我排了一把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在很多办公室里常见的椅子坐下,她妈妈坐到那张单人床上,床铺得棱角分明,我只在部队和监狱里见过。
你不是他的朋友吧?她问我。
我看看她,只好点点头。
那你有什么事情吗?她又问我。
您知道我不是他的朋友,为什么还让我进来?
她多少对我的话感到吃惊,过一会儿她说,没人来找他,我想也没人说过是他的朋友。
她的话让我感到说不出的难过,我又像是某些认真的时刻那样很我自己,我常常觉得自己苟且。
我实话实说吧。我说,我还不是他的朋友,但想成为他的朋友。
她看我,好像想看出我是不是也不正常。但她笑了。她说,我谢谢你。
接着我说了我和他的短短的交往,说了我在正常世界里感到的障碍,说了我觉得自己像垃圾一样被措来持去的,说了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持久一点相信,最后我说我感到这个疯狂的世界正在努力地把一些人甩出去,让他们站在生活的边缘,抓不到任何稻草。
我说完了,我不知道她听没听懂我的话,我们互相毫无意义地看着,关于我自己能说的我都说了,我担心她误解我,我还不是疯子,尽管我不觉得疯子有什么不好。
我想去看看他,您能告诉我地址吗2
她点点头,我等她说地址,然后我可能就得走人了。我这么想。
她说,在你做他朋友之前,你应该了解他。
她的话把我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为了节省时间,我把她的话变成我的话向您叙述,我认为您最想看到的可能是我和她儿子的见面,但由一个母亲讲出的片断您不妨读读。我个人认为她不是一般的母亲。她开始讲之前对我说,她特别能理解我对她说的话,她不认为我这样想是不正常的,就像她不认为她儿子是精神病一样。她说,她之所以同意让她儿子住院,是担心他会过早自杀。她说,尽管一切的一切都不那么美妙,儿子还是应该比母亲活得更久。
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这位母亲也不那么正常,但是听完了她的叙述,我便又自责了一次。
她的儿子叫刘天河。她的丈夫最先发现他有别常规的是,他会说话之后就不再哭闹了。如果他饿了,他就扯扯大人的裤子,用小乞丐般可怜的眼神望着你,偶尔大饿,还会说饭饭,同时摇动扯在手里的裤子。后来他也像别的孩子一样出去玩,但到吃饭时间他总是难时回家。有好多次,母亲摆好饭桌,正准备出去喊大河,一转身发现他已经站在那儿等着了。
先是父亲说,这孩子贪吃。
有一次母亲很偶然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天河没有跟小朋友一起玩儿,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别人玩。一开始她什么都没有想,后来又从窗户往外看了几次,每一次都是一样,可他回家吃饭时总是微笑着,好像对外面的世界很满意。
你为什么不跟别的小朋友一块玩儿啊?母亲问他。
他看着妈妈,没有回答,然后却发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他说,妈妈,我饿了。
再后来他上学了,放学的时候他有时回来得比母亲想象得晚。可是一回来他就急急忙忙地奔向饭桌,母亲也就没再多问。有一次父亲领他去洗澡,看见了儿子身体上有许多青紫的地方。父亲立刻把他领回家,看见妻子,丈夫落泪了,妻子和丈夫一起问儿子为什么。
有好多同学打我。他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哭也不难过。儿子的表情让做父亲的无法忍受了。他去找老师,找校长,但并没有真正阻止任何事情。老师说他不能从头跟到尾跟着每个学生,再说天河从来也说不出来是谁打了他,这样学校也没办法处理。父亲明白了,另外的孩子打天河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只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他们嗅到了一个真理:天河永远比他们弱。
他开始教儿子怎样打人,他这样示范那样示范,可是儿子还是偶然就带伤回家。时间缓缓地过去许多,天河长大了,但父亲依然看不到天河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他感到说不出的绝望。他把天网打了一顿,看见天河挨打时的从容,他甚至想杀了自己的儿子。他跪到儿子面前说:你杀了我吧,你这个白痴。
在天河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天河的一个牙齿被打掉了。父亲急了,他拿着一截棒子让天河打他。他认为只要天河真正打一次人,就会在心理上过一关,也不会容许别人再打他。可是天河不接他递过来的棒子。父亲威胁说,他要是不打就不让他吃饭。天河还是没接。他看着父亲,父亲认真地说,他在动手打人之前绝不让他吃饭,宁可饿死他,也不养一个废物儿子,天河拿过棒子闭着双眼劈头盖脸地打了几下,然后离开了,那一天父亲高兴坏了,喝了很多酒,直到看见天河下一次挨打,他一直很快乐地相信,他帮助儿子改变了命运。
当他又看见儿子被打的事实,安静得像一个局外人,他甚至笑笑,那以后直到他因心脏病急性发作只不过半年时间,他没再提过挨打的事。妻子说,他好像再也没有力量搞明白天河在外面的事。他死的那天早上,天河站在我旁边,像真正的傻子一样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但自那以后好像没人再打天河了。仿佛他们的对手不是天河而是他的父亲。那以后,天河和母亲一起似乎很顺利地度过了十几年的光景,天河高中毕业,上技校学习钳工,技校毕业在一个化工机械厂工作,一直到天河二十四岁那年,工厂着火了。
他母亲说那场火烧得很惨,死了七个人,大部分设施也完了。追查事故原因时发现是有人纵火,于是抓了几个人,其中有天河,因为他那天下班后在车间休息室的长椅上睡了两个小时。睡醒后他离开早已空荡荡的车间,离开安静的厂区,来到收发室11口时,收发老头对天河说,你小子鬼鬼祟祟地在干吗,这么晚才回家?天河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自己也没搞清楚对收发老头说了什么,就回家了。
两天后因为收发老头对这件事的陈述,天河和其他几人一起被收审了。一个月后他们抓到了真正放火的那个家伙,天河被放了出来。回家以后,他昏睡了几天,除了吃饭一直都在睡觉。然后他就和现在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差不多。他母亲感到不对,因为他常向母亲打听德语系的情况,而且他说,你们德语系最近怎么样?他母亲提醒他,她不在德语系上班,她在大学图书馆上班,但他过两天还问德语系的事。母亲问他在收容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要不是总这么东问西问的,我爸能离开你吗?母亲害怕了,领他去看医生,医生跟他谈话,他表现得一切正常。医生问他在家是不是经常胡说,母亲认真想想说不经常。医生说那就再观察观察,没什么大问题。母亲领天河回家了,那以后再没去看过医生。天河试着干过几种工作,没一次能干满一个月,母亲绝望了,就尽量自己想办法多挣一些钱,养着儿子。
我没有对这位母亲说,天河对我说的关于警察的事情,因为最后这位母亲说,她渐渐地也知足了,至少她每天看见儿子还很快乐,正常不正常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她说得对。
在我告辞前,我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