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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场景之前,虽然先有朱青在新生社演唱流行歌的一幕,使叙述者与读者对朱青改变之事实有所准备,但吃这顿饭时朱青的言语举动,和南京首次见面吃饭时的情景一比,还是令人十分震惊。而朱青却笑道:“今天要不是师娘在这里,我就要说出好话来了。”暗示着她这天的胡闹,还算是比较规矩的呢!
《一把青》情节中,最主要的对比,当然就是朱青对于郭轸,小顾二人堕机身亡事实的前后不同之反应。首先,我想也提一下,就这二次堕机事件本身而言,看起来好像是完全相同的两回事,但本质上却有一大不同:郭轸的飞行失事,发生在战争中,他是为国殉命。小顾的飞行失事,发生在桃园飞机场上,只是一个意外,一个不具任何历史悲剧含义的意外。
当朱青得到郭轸在徐州出事的消息,她“便抱了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洞”。师娘给她灌姜汤的时候,“她的一张脸像是划破了的鱼肚皮,一块白,一块红,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目光却是散涣的。她没有哭泣,可是两片发青的嘴唇却一直开合着,喉头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发出嗞嗞的惨叫来一般”。之后她在床上病了许久,若非好心的师娘细心照顾,大概也无法活在人间的了。随着郭轸的死亡,她的灵魂也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壳。难怪她颤巍巍挣扎冷笑道:“……他倒好,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对于小顾的失事身亡,朱青的反应就完全不同。
师娘从一品香老板娘得知这项消息,两人一同乘三轮车来朱青家探望时,“按了半天铃,没有人来开门。”读到这里,我们虽然明知朱青已经改变,仍不禁闪过一念:难道和以前一样,又寻短见去了?但,不一会儿,却听见朱青隔着窗子叫她们进来。
我们推开门,走上她客厅里,却看见原来朱青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跷起脚,在脚指甲上涂寇丹,一头的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
“我早就看见你们两个了,指甲油没干,不好穿鞋子走出去开门,叫你们好等——你们来得正好,晌午我才炖了一大锅糖醋蹄子,正愁没人来吃。回头对门余奶奶来还毛线针,我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接着她就到厨房,忙着炒菜做吃的,预备快快大家吃了,“起码还有廿四圈好搓”。她倒也向师娘提了一下小顾身亡之事,并说她已把他的骨灰运到碧潭公墓下葬。但她说得那样平淡无奇,好像在叙述一件日常琐事。
紧接着,便是一段朱青容貌的描写:“还是异样的年轻朗爽……她的双颊丰腴了,肌肤也紧滑了”。这和当年郭轸去世后她“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两个大窟窿”,真是遥遥相对。当年,由于哀恸生病,“朱青整天睡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每天都由我强灌她一点汤水”。而现在,小顾刚死,她却能照着日常习惯卷头发,涂蔻丹;不但不需要别人喂她饮食,反而还有心情炖糖醋蹄子,炒麻婆豆腐,(读者可玩味一下此二菜名的暗示含义),自己吃,也请别人吃。以前是血是泪,是倾轧灵魂的痛苦;现在是笑是吃,是麻木不仁的作乐。在师娘和一品香老板娘来探望朱青的那最后一幕里,朱青确实是一直笑着的(“她见了我们抬起头笑道”,“笑着说道”,“朱青笑道”,“朱青不停的笑着”)。
以前,郭轸随着队伍被调离南京后,师娘为了开导朱青,使她认清一下空军太太必担之风险,告知了她一些眷属区里朋友的身世:周太太已嫁了四次,四个丈夫都属同一小队,一个死了托一个,这么轮下来。徐太大的先生原是她小叔,哥哥殁了,弟弟顶替。
“可是她们看着还有说有笑的,”朱青望着我满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难道叫她们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
当时,她那样爱恋着郭轸,我们只要看她垫起脚洗窗户,手里“揪住一块大抹布挥来挥去,全身的劲都使了出来了似的”,期待渴盼和郭轸再会一面的模样,就能感觉到她的心之专,意之专。这样的朱青,当然无法了解师娘的“开导”。然而,经历了丧夫惨剧的朱青,增加了一把年纪的朱青,到底做到了她原以为不可能的事。而且做得比谁都彻底,比谁都“有说有笑”(真的,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难怪师娘觉得“虽然我比朱青还大了一大把年纪,可是我已经找不出什么话来可以开导她的了”。
在南京,师娘尝试开导朱青,教她做菜,织毛衣。亦曾教她玩几张麻将牌:
“这个玩意儿是万灵药,”我对她笑着说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红中白板一混,什么都忘了。”
这些教导,当时没生效,丝毫未能排解她思念郭轸的心情。但十几年后,住在台北的朱青,居然青出于蓝:她变得很会做菜请客。她提到“余太太来还毛线针”,可见她也很会织毛衣了。但最令人注意的,每次朱青邀师娘到她家,从不提起往事,“我们见了面总是忙着搓麻将”。搓麻将,真个是“万灵药”:刚刚埋葬了小顾的朱青,对着面前堆到鼻尖的筹码,不停地笑着,乐于自己“运气这么好”,而笑道:“今天我的风头又要来。”这种虚表的无谓欢乐,与心灵麻木死亡的悲惨事实,互相对比,是何等令人惋叹的讽刺!而朱青,在麻将桌上,习惯性地反复哼唱的《东山一把青》:
嗳呀嗳嗳呀,
郎呀,采花儿要趁早哪——
固然只是一首俗不可耐的流行歌曲,却反映出今日朱青“得乐且乐”的人生态度,以及作者视野中台湾当前的社会情绪。但有一点,若非作者存心使然,则亦是对作者的一种讽刺:即这歌词,纵使庸俗不堪,却也不无包含作者自己“时光流逝,一去不返”的最终旨意。
《一把青》这篇小说,是采用师娘的观点,以第一人称写成的。师娘这一角色的主要功能,固然在于叙述朱青的故事始末,我们却不能忽略她本身在小说情节里的地位。她既是个怀有同情心的旁观者,也是推动故事的要人之一。作者借她的眼睛观看,惜她的口吻叙述,一方面传达出第一人称小说较易引起的亲切感,另一方面却又保持了作者自己与小说人物的距离,而不失客观。
师娘和朱青两个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对比。首先,我们注意到,这二人的身世背景有许多相似处:两人都是空军太太,两人都死了丈夫,两人都先住南京,后住台北。可是,朱青前后判若两人,而师娘,虽然也让十几年的岁月“洒了一头霜”,本质上,性格上却前后一致,完全没有改变。她自始就是一个好心肠,有人情味,有同情心的平凡女人,早就认清空军太太必担之风险,并学会以打麻将,织毛衣等方式来“自卫”,所以能够不受大伤地接受命运的打击。她的人情温暖,可从她当年对郭轸、朱青的照顾,与今日带李家女儿参加新生社游艺会等的细节,看得出来。她缺乏往日朱青秉具的那种敏感,却也没有今日朱青所表现的那种麻木。以朱青比师娘,即是以“变”比“不变”,以“极端”比“中庸”。作者凭着前后一致的师娘观点,细察描绘前后大异的朱青,相对之下,效果大增。又因这两人的背景遭遇原很近似,更烘托出朱青故事的悲剧性。
最后,让我们看看白先勇如何在全文的骨架结构上,运用对比的技巧。《台北人》里的每一篇,虽然都有今昔对比的中心主题,但没一篇像《一把青》这样,清清楚楚地划分为上下二节;上节叙述过去在南京的事,下节叙述现在在台北的事。主要由于全文结构上的这种明显界分,使这篇小说里今与昔之对比(个人方面,画家方面,社会方面),特别清晰,干脆,毫不暖昧混淆,转弯抹角。也因如此,《一把青》是《台北人》诸篇中,比较容易了解的一篇。
另一点,我也顺便提一下。白先勇把《一把青》分为前后二节,为什么不用“一”、“二”,而用“上”、“下”?上与下,二字相对。上,使人想起上山坡,步步艰难。下,使人想起下山坡,容易得很。但这可能只是巧合,不一定是作者存心,所以玩味一下,也就不去深究了。
《岁除》之赖鸣升与其“巨人自我意象”《岁除》之赖鸣升与其“巨人自我意象”
在《岁除》这篇小说里,作者白先勇用的仍是冷静的客观叙述法。采取全能观点,以第三人称写成。整篇小说,主要建立在人物的对话上:故事背景由对话供应,情节发展藉对话推进,而最令人惊叹的,是人物的性格,经由对话的内容与口气活生生表现出来。在《岁除》里,白先勇确实以实实在在,自然无比,却又多彩多姿的对话,创造出一个有血有肉,可闻可见,十分令人怜悯令人难忘的角色——赖鸣升。
情节推展所囊括的时间,不过数小时;从头至尾,写只是除夕夜赖鸣升在刘营长夫妇家吃的那顿“团圆饭”。但因为喝酒吃饭时“话旧”,我们得知赖鸣升一生的故事。赖鸣升当了一辈子兵。因年老,已退役一年,现是荣民医院厨房里的买办,即军队里所谓的“伙夫头”。他与民国同岁,少年时期“就挑着锅头跟革命军打孙传芳去了”;他的生命巅峰,是抗日战争时在四川当连长的那段日子,而其后参加“台儿庄之役”,死里逃生的经验,是他记忆里最光荣、最神圣的一件生活记录。对于这段壮年时期的回忆,变成了今日年衰运外的赖鸣升藉以继续生存的惟一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