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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文论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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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笑最使我记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脑海里。我不是说过,她的小圆脸像正开的桃花么?那
么,她的微笑的时候,便是盛开的时候了;花房里充满了蜜,真如要流出的样子。她的发不
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软而滑,如纯丝一般。

    这段文字真是风流跌宕,诗意茏葱。尤其那活泼轻灵的笔调好像并不吃力,要摹仿时半
句也难。在新文学中这样不落窠臼的“女性美”描写,果然少有。但你知道他描写的对象是
什么人呢?原来仅仅是友人家里的一个青年佣妇。我并不说佣妇中没有美人,也不敢限制作
家描写的自由。但总觉得作家说话应当有点分寸。一个佣妇用了这样美丽的形容词去形容,
真的见了西子、王嫱又当说什么话呢?作者与俞平伯共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把那“一
沟臭水”点染得像意大利威尼斯一样,我已嫌其“描写力”之滥用;但那是夜间所游,所见
景物本不明确,作家以想象力加以改造尚无不可,至于人物也要“化腐臭为神奇”,那就不
大妥当了。总之作者见闻过于偏狭,而描写才力有余,不择对象而乱用,所以如此。又他对
于生活感觉得很美满,只有赞颂,永无诅咒,表现于文字者遂亦觉太甜,甜得至于令人腻。

    其写自然风景则颇多禣E丽委婉,性灵流露之处。如《禾猎律分欢危*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
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
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
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
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铃上
奏着的名曲。

    《温州的踪迹》记马孟容海棠横幅,笔致之细致秀媚,也如画中的花一般,“妩媚而嫣
润”,“红艳欲流”。

    但我们要知道作者风格也和俞平伯似的,显然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期如工笔花卉,设色
鲜活而究觉板滞。第二期则是写意笔法了。像《旅行杂记》与《温州的踪迹》作风便不相
同。

    作者有些文字颇有稚气,像《仙岩梅雨潭的绿》一段;“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为
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
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
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过你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
绿’,好么?”便是最可厌的滥调。新学为文者每易蹈此而不自觉。所以成为近人所讥笑的
洋八股,特为拈出,以便知所警戒。

    叶绍钧为五四后有名之小说家。散文有与俞平伯著的《剑鞘》和《脚步集》。前者多写
抒情,后者则多杂感和短篇小说体的散文。

    作者散文的好处第一是每写一事,刻画入微,思想深曲沉着,有鞭辟入里之妙。试引
《回过头来》一节:  低头做功课也只是微薄的强制力,勉强支持着罢了。

    这可以把乐器的弦线来比喻:韧强的弦线找不到,固然可以把粗松一点的蹩脚货来凑
数,从外貌,这乐器是张着整齐的弦线,偶一挥指,也能够发出卜东的声音。但是这粗松的
弦线经不起弹拨的,只要你多弹一会或者用力量一点,它就拍地断了。当然的,你能够把它
重行续上;然而隔不到一歇,它又拍地断了!断是常,不断是变;不能弹是常,能弹是变;
这蹩脚的弦线还要得么?可怜我仅有这蹩脚的弦线,这微薄的强制力,所以“神思不属是
常”,而“心神倾注是变”了。

    形容不能潜心之苦,何等深细,而譬况又何其恰当巧妙。第二,他因为气力充足之故,
常能不借“比喻”、“形容词”的帮助而为正面的描写。描写借助于“比喻”原是文学上少
不得的办法,但真正上乘文字则自能以白描见长。如《老残游记》听白妞说书一段文字是有
目共赏的了。但胡适说它不如齐河县看黄河打冰的一段。俞平伯、朱自清的描写好用比喻,
徐志摩更多,甚至近于铺排。而叶氏独能摆脱这种习惯,“白战不许持寸铁”,哪得不令人
拜倒!

    《回过头来》记福州某校篮球比赛,描写球员跳掷奔驰的姿势,曲折自如,淋漓顿挫,
真公孙大娘舞剑手段!

    叶绍钧与俞、朱亦属至契,所以无形中有些受他们的影响。像《脚步集》里的《读
书》、《双双的脚步》、《与佩弦》、《国故研究者》、《怎么能……》颇有《杂拌儿》风
味。但以著者私见而论:这实是叶氏失败之着。叶氏自己的文字,结构谨严,针缕绵密,无
一懈笔,无一冗词,沉着痛快,惬心贵当,既不是旧有白话文的调子,也不是欧化文学的调
子,却是一种特创的风格,一见便知道是由一个斫轮老手笔下写出来的。这实在是散文中最
高的典型,创作最正当的轨范,岂惟俞平伯万不及他,新文坛尚少敌手呢——周作人虽为小
品散文之王,但其所长在思想不在艺术——若他舍自己之所长而学他人之所短,那真不啻下
乔木而入幽谷了。我希望他以后不再如此。

    丰子恺是一个艺术家,以漫画出名。关于艺术文字甚多,散文则有《缘缘堂随笔》。丰
氏乃叶绍钧之友,与俞、朱大约也相识。其作风虽不能强说与俞平伯一路,但趣味则相似。
所谓趣味即周作人之“隐逸风”及俞平伯“明末名士的情调”,我们又不妨合此二者以日本
夏目漱石的东方人“有余裕”、“非迫切人生”、“低徊趣味”来解释。

    漱石《草枕》解释东方趣味说,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独坐幽篁里,弹琴
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生活,他以为“如果在20世纪睡眠是必要的话,那
么在20世纪,这出世间的诗味是很要紧的。在这些诗里我们寻着了别的乾坤,那就是在令
人疲倦的轮船、火车、权利、义务、道德、礼义之外,寻着了一个忘却一切,酣然入梦的乾
坤。”

    丰氏说他的心为四事占据着: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他说:“世间有
一个极大而极复杂的网。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结在这网里,所以我想把握某一种事
物的时候,总要牵动无数的线,带出无数的别的事物来,使得本体不能孤独地明晰地显现在
我的眼里,因之永远不能看见世界的真相。”把这世网剪破,真相便显露。艺术宗教,便是
剪破世网的“剪刀”。怎样剪法呢?他教人“对于世间的麦浪,不要想起是面包的原料;对
于盘中的桔子,不要想起是解渴的水果;对于路上的乞丐,不要想起是讨钱的穷人;对于目
前的风景不要想起是某镇某村的郊野。”这就将网剪破了。其人便能“常常开心而赞美”
了。这类思想在现代批评家看来,也许要加以什么“反革命”、“落伍”等等攻击,但弓弦
张而不弛便不免**断,人类心灵永远充满战斗思想也不免苦闷难堪。在这十分紧张的工业时
代和革命潮流汹涌的现代中国,搏斗之余,享乐暂时的余裕生活,也是情理所许的事,不过
沉溺其中不肯出来,成为古代真的避世者风度,却是要不得的罢了!原载《青年界》,19
35年3月,第7卷第1号


几位女作家的作品

    冰心的小诗在新诗坛已获得特殊地位,她的小品散文和短篇小说也著盛誉。但以她的小
说与小品散文并论,则我觉得后者更胜,无怪周作人要列之为三派文字的代表之一了。冰心
的散文有《往事》、《寄小读者》、《南归》。还有收在《超人》中的《遗书》、《笑》,
和发表在小说月报的《到青龙桥去》、《梦》,如其说是小说,还不如说是散文。《往事》
共有两篇,其一收在小说集《超人》里,另一则收在单行本《往事》里,后来都收到《冰心
散文集》里去了。《往事》的第一篇所记都是北京学校和家庭生活的断片:有母亲膝下的娇
痴,姊弟窗前灯下的温馨笑语,同学读书游嬉的琐事,春郊的俊游,夏晚的追凉,秋宵的清
谈,冬夜的好梦……文字之轻茜新清,灵幻艳异,颇难形容,借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则似
夜、似新月、似繁星、似温柔的黄昏、似醉人的春光、似瞬息百变黄金色的云霞,似开满在
时间空间专供慧心人采撷的空灵清艳的花朵。

    《往事》的第二篇则记留学美国在医院养病的生活。我们的女作家离开她那最崇拜最亲
爱的母亲已经孤寂不胜,更加之卧病万里的海外,倚枕百般回肠凝想,于是如水的客愁,如
丝的乡梦,都化成一行行悲凉凄怨的文字了,这篇文字正像她描写林中月下的青山,充满了
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满空间幽哀的神思。而思想则较前篇更为透彻,你看她: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
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又说:“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
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这又岂是寻常人能说的话!

    两篇《往事》风格略有不同:前者是缥缈幽深,后者是缠绵悲壮。前者是回忆的甜蜜,
后者是回忆的凄清。前者是天真少女的谈心,后者是病中诗人的灵感。前者之色浓,后者之
色淡。前者之味甘,后者之味苦。前者略病矜持,后者纯任自然。我觉得第二篇写得比较有
趣味些。

    《寄小读者》共收通讯二十九则。冰心赴美时,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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