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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敝帚》、《薇蕨》、《忏余》等短篇小说集;《迷羊》、《她是一个弱女子》(后
改名《饶了她》)等中篇小说;以及《日记九种》等其他杂著,以产量论算是很丰富的。
郁氏的作品,所表现的思想都是一贯的,那就是所谓“性欲”的问题。本来“性”是人
类一切情欲中最基本的一种,像弗洛依德所说还是情感的泉源,能力的府库,整个生活力的
出发点,抓住这个来做谈话和写作的题材,决不怕听者读者不注意的。何况中国民族本如周
作人所说,多少都患着一点“山魈风”,最喜谈人闺阃和关于色情的事情,对于这些蒙着新
文艺外衣的肉麻猥亵的小说,哪有不热烈欢迎之理?况且郁达夫的作品又喜欢尽量地表现自
身的丑恶,又给了颓废淫猥的中国人一个初次在镜子里窥见自己容颜的惊喜。郁氏作品之不
胫而走,传诵一时,便是这个缘故吧。
但郁达夫虽爱谈性欲问题,他所表现的性的苦闷,却带着强烈的病态。即所谓“色情
狂”的倾向,这就是郁氏自己的写照,而不是一般人的相貌。像《沉沦》中的主人公一见女
性呼吸就急促,面色就涨红,脸上筋肉就起痉挛,浑身就发颤,还有其他许多不堪言说的情
形,这是一般青年所有的现象吗?《茫茫夜》里的于质夫,到小店女人处,买针买帕,回来
自刺等等可笑的行为,又是普通男子感到性欲无可发泄时的情况吗?这些地方郁氏若以“自
叙体”的文字来写,我们无非说作者生理状态异乎常人而已,但他所用大都为他叙体裁并声
明这可为现代青年的典型,那就大大地错误了。小说贵能写出人类“基本的情绪”和不变的
“人间性”,伟大作品中人物的性格虽历千百年,尚可与读者心灵起共鸣作用,郁达夫作品
中人物虽与读者同一时代,却使读者大感隔膜,岂非他艺术上的大失败?陈文钊论达夫代表
作,有这样几句话:“总之,达夫初期的创作背景,性的苦闷,是其骨干。这种苦闷自然不
是达夫个人的,每一个人在青年期从生理的发展,必然会发生这种作用……而像达夫这种病
态,在一时成为青年苦闷的典型。”这如非故作违心之论,便是青天白日闭了眼睛说梦话!
此外则“自我主义”、“感伤主义”和“颓废色彩”,也是构成郁氏作品的原素。他的
作品自《沉沦》始,莫不以“我”为主体,即偶尔捏造几个假姓名,也毫不含糊的写他自己
的经历。像《茫茫夜》里的于质夫,《烟影》里的文朴……谁说不是郁达夫的化身?郁氏曾
说:“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是千真万确的。客观的态度,客观的描写,无
论你客观到怎样的一个地步,若真的纯客观的态度,纯客观的描写是可能的话,那艺术家的
才气可以不要,艺术家存在的理由,也就消灭了。”最后他表明他创作的态度:“起初就是
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将来大约也是不会变的。我觉得作者的生活,应该和作者的艺术,紧
抱在一块,作品里的自我主义是决不能丧失的。”
本来自我主义是由个人主义发展而来,个人主义原是现代思潮的产儿,而在颓废派作家
的思想里,这色彩的反映,更为浓厚。他们常说:“我们所真能知道而且真实存在的,在这
世上只有一个就是自己。宇宙不过因为自己的心绪如何,而看成了美或丑的一张壁画罢了。
我们需要始终执着我于我们自己。”无怪乎厨川白村说所谓现代是什么,那就是佛朗士说的
“人者常将自己摆在世界的中心”的时代了。现代文艺里“自我表现”,之特多,原是当然
的道理。
但是,像郁达夫的自我表现,与其说他想踵美西洋,特意提倡这一派文学,无宁说他艺
术手腕过于拙劣,除了自己经历的事件便无法想象而写不出罢了。他说:“没有这一宗经验
的人,决不能凭空捏造有关于这一宗事情的小说,所以没有杀人做贼经验的人,不能描写杀
人做贼的事,因此,无产阶级的文字,只好让无产阶级去创作。”这话也不能说没有一部分
的理由,像《水浒传》里的武松打虎,便不合事实,因老虎是腰骨柔软,前爪锋利的猛兽,
它不像牛马一样,被人揿住头便无法挣扎,它几下翻腾,便会将你抓个稀烂。不信,捉只大
猫来试试看。《儿女英雄传》里十三妹在能仁寺救安公子时,发弹打小和尚三儿的情形,也
不合事实。子弹从右耳贯入,左耳透出,则人的神经中枢,立遭破坏,就会一声不响地倒
下,那能像那小和尚还叫一声“我的妈呀!”而后豁琅琅摔开铜盆而倒?因为作者没有打虎
和弹人的经验,所以写来虽用十二万分气力,却不值识者一笑。不过说个个作家如此,亦复
不然。我们并没有听说杜斯妥也夫斯基杀过人,而他的《罪与罚》中青年谋杀盘剥重利的老
妇姊妹,绘声绘影,惨澹动人,为脍炙人口之谋杀描写。莫泊桑并非女儿身,而他的《一
生》写一个女子一生悲苦的经历,能叫身世相同的女子读时感动到下泪。此外如茅盾的《春
蚕》、《林家铺子》等,均能教我们知道抗战前几年中国农夫和小店主惨苦的生活是怎样的
一个光景,那么,所谓无产文学要由无产阶级自身来创造,又靠不住了。总之人生经验,当
然极其重要,而所贵乎文学家者,还是能利用他丰富的想象力,来补足他未曾经验的人生,
若事事必经验而后始能写,则世间那里有这许多文章呢。
“感伤主义”也和“自我主义”一样,是近代思潮的特征,是“世纪病”所给予现代文
人的一种病态,而歇斯底里的病态,尤为其重要者。郁达夫作品里的主人公大都有一个灰白
色脸庞,高高颧骨和深深下陷的眼窝,而且眼窝外必带一层黑圈;又必终日无缘无故自悲自
欢,见了晓林薄雾,眼里会涌出两行清泪;对着平原秋色,又会无端哭了起来,回答日本下
女自己是支那人时,又感触至全身发抖,而滚下眼泪,我们看起来,那些事,实不值得落泪
发抖的,而作者笔下却非落泪发抖不可,那只好说作者自己神经有病了。不过自己神经有
病,竟叫小说中人物也个个患着神经病,不知小说人物“个性”为何物,这样作家,居然在
中国文坛获得盛名,岂非奇事!
郁氏除了性的苦闷,又好写鸦片、酒精、麻雀牌、燕子窠、下等娼妓、偷窃、诈骗,以
及其他各种堕落行径,所以人家给他戴上颓废作家的冠冕。作家对于丑恶的题材,本非不能
采取,不过紧要的是能将它加以艺术化,使读者于享乐之中不至引起实际情感。我们瞻仰希
腊裸体雕像时的感觉,与阅览春画时的感觉不同,即因为我们的情感已被优美的艺术净化
了。法国的波耳汉(Paul-han)一派批评家主张艺术是欺瞒的,即说艺术是给我们
以现象的假象,而不是给我们以现象本身的东西。弋恬说,艺术的作用不过唤起了意识的幻
影或半欺瞒的状态,就是使我们不忘却现实而踏出现实一步的状态。西洋颓废派所取题材,
大半是不能给人快感的,而经过他们巧妙艺术陶熔后,居然使读者觉得并不可憎,反而可
爱。即如现代诗坛李金发、邵洵美的诗也富于颓废色彩,我们仍然觉得清新有味,这就是因
为他们懂得艺术化的缘故。郁达夫虽号为颓废派作家,但并没有西洋颓废派的艺术手腕,不
过利用那些与传统思想和固有道德相冲突的思想,激动读者神经,以此获得人的注意而已。
像他很坦白的暴露自己丑行,甚至暴露他母亲的——如他母亲之酗酒、凶狠、疯狂——对于
善自讳饰和富于伦理观念的中国人自然觉得是很新奇的。若摒去这些,他的作品还有什么?
恐怕什么都没有。有人骂他的作品为“卖淫文学”实不为过。他后来以这类文学销路渐少,
而艺术又苦于无法进步,遂明目张胆为兽欲的描写,而有《她是一个弱女子》出现。书中女
主角追逐性欲的满足,宛似疯狂,而且同性恋爱、叔侄结婚、父女通奸等故事,秽恶悖乱,
可谓无以复加,刺激性不能说不强烈了,而以艺术过于糟糕故,竟不堪一读。这本书是郁达
夫“卖淫文学”图穷匕见的著作。是背城借一的决战,决战失败,他的写作末日即临了。
现在我们再来研究研究郁氏作品的艺术。第一,他的作品不知注重结构,所以有人呼之
为“生活的断片”,正如陈西滢批评他所说:“一篇文字开始时,我们往往不知道为什么那
时才开始,收束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到那时就收束。因为在开始以前在结束以后我们知道还
有许多同样的情调,只要作者继续的写下去,几乎可以永远不绝的,所以有一次他把一篇没
有写完的文章发表了,读时也不感缺少。有时他有意的想写一个有力的结束,好像《沉沦》
那一篇,我们反感觉非常不自然。”这话是赞美呢?还是讥讽?我不知道。
从前一篇小说大都由一个主要情节和许多琐碎情节组成,而“缘起”、“进展”、“错
综”、“峰极”、“收场”这五个阶段更像八股文章格式一样,不能略有变动。现代小说动
作故事,变成了次要的,有时完全付之阙如。或者将它当作框子,在这框子里作家反映他的
印象,展开他的幻梦,宣布他的奇想,讨论他对一切社会道德宗教问题的意见,结构已不如
从前严格讲求。所以郁氏作品不讲结构,原也不算什么奇怪,但篇篇如此,却也讨厌,只显
得他对文字缺乏安排组织的天才,一味乱写罢了。现在中国文艺新趋势又讲究客观描写,排
斥第一人称,对结构也重视起来了。所以郁氏那些散漫松懈,首尾不分的作品,渐渐已有被
淘汰的倾向。第二,句法单调是郁达夫作品最大毛病。单调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