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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忍安本来好赛没了气儿,可这一下赛活了!眼珠子滴溜溜一扫,把这些孩子下边一横排裹成粽子似菱角似笋尖似小脚看过,立时刷刷冒光分外神采,就赛一对奇大珍珠。香莲知道这叫〃回光返照〃。没等跟左右佣人说声〃当心〃,只见佟忍安大气一吐,直把嘴唇上的胡子立起来,眼珠子一翻,胸脯一拱,腿一蹬,完了。甭说香莲,两个男佣人也怕了,手托不住,脑袋〃匡〃当一声落在床板上,赛个瓜掉在地上。眼睛没用人合,自己就闭上。脸皮再没有那种可怕灰色,润白润白,一片静,好比春天的湖面。
香莲大叫一声:〃老爷子,您可不能扔下我们一大家子孤儿寡母走啊!〃又跺脚,又捶床边。满院子大人小孩也都连喊带叫大哭大闹,小孩哭得最凶。不知哭爷爷死还是哭自己小脚疼。香莲一声接一声喊着:〃您太狠啦,您太狠啦。。。。。。您叫我怎么办呀!〃这声音带尖,往人耳朵里去可就不往死人耳朵里钻。
只有潘妈那里没动静,门闭着,大黑猫趴在墙头,下巴枕在爪子上,朝这边懒懒的看。
依照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人死后停在灵堂,摆道场请和尚老道念经,超度亡魂,这叫累七作斋。作斋多少天自己定,一七是七天,二七十四天,三七二十一天,七七往上累。有钱人都尽劲往上累。这据说是道光五年,土城刘家死了老爷子,念经念到第三天,轮到一群尼姑念着细吹细打的姑子经。老爷子忽然翻身坐起,吓得家里守灵的人乱跑,姑子们都打棚子跳下来,扭了脚,以为老爷子炸尸了。只见老爷子伸出两条胳膊打个哈欠,揉揉眼,冲人们嚷:〃你们这是干嘛?唱大戏?我饿啦!〃有胆大的上去一看,老爷子真的还了阳。那年头,假死的事常有。打那儿天津有钱人家作斋要作到七七四十九天,把人撂味儿了才入殓出殡下葬安坟。
佟家作斋已经入了七七。出大殡使的鸾驾黄亭伞盖魂轿鬼幡铭旌炉亭香亭影亭花亭纸人纸马金瓜玉杵朝天凳开道锣清道旗闹哀鼓红把血柳白把雪柳等等,打大门口向两边摆满一条街,好赛一条街都开了铺子。倚在墙外边的拦路神开路鬼,足有三丈高,打墙头探进半个身子,戴高帽,披长发,耷拉八尺长的红舌头,吓得刚裹了脚赖在床上的小闺女们,不敢扒窗往外瞧。戈香莲、白金宝、董秋蓉三位少奶奶披麻穿孝,日夜轮班守在灵前。怪的是佟绍华一直没露面,多半跑远了不知信儿,要不正是打回来独掌佟家的好机会。白金宝盼他回来,戈香莲盼佟忍安还阳。无论谁如了愿,佟家大局就一大变。可是四十多天过去了,绍华影儿也不见,佟忍安脸都塌了,还了阳也是活鬼。派去给佟绍富尔雅绢送信的人,半道回来说,黄河淮河都发水截住过不去,再打白河出海绕过去也迟了。守灵的只是几个媳妇。这就招来许多人,非亲非友,乃至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接到报丧帖子也来了,借着吊唁亡人来看三位少奶奶尤其大名鼎鼎戈香莲的小脚。平时常来的朋友反倒都没露面。这真是俗话说的,马上的朋友马下完,活时候的朋友死了算。香莲的心暗得很。
可嘛话也不能说死。出殡头一天,大门口小钟一敲,和尚鼓乐响起,来一位爷们儿,进门扑到灵前趴下就咚咚咚咚咚连叩五个头,人三鬼四,给死人向例叩四个,这人干嘛多叩一个头?香莲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儿,以为佟绍华抱愧奔丧来了。待这人仰起一张大肉脸,原来是牛凤章,苦丧脸咧大嘴说:〃佟大爷,您一辈子待我不薄,可我有两件亏心事对不住您。头件事把您坑了。。。。。。这二件事您要知道也饶不了我,我没辙呀!您这个。。。。。。〃说到这儿,只见香莲眼里射出一道光,比箭尖还尖,吓得他跳过下边句话,停一下才说:〃您变鬼可别来抓我呀!您看着我二十多年来事事依着您,我还有上下一家子人指我养活呢!〃说完哇哇大哭起来。
本来,香莲应该陪叩孝子头,完事让人家进棚子喝茶吃点心。可香莲说:〃别叫牛五爷太伤心了!〃就派人把他硬送出门。好赛押走的,谁也不知为了嘛。
牛凤章走后,天已晚,里里外外香烛灯笼全亮起来。明儿要出大殡,一大堆事正给香莲张罗着。忽然桃儿跑来大叫:
〃不好,不好。。。。。。〃
香莲看桃儿脸上刷刷冒光,手指她身后,张嘴说不出话来,剎时间香莲恍恍惚惚糊胡涂涂真以为佟忍安炸尸或还阳了。回头一瞧,里院腾腾冒红光,这光把周围的东西、人脸,照得忽闪忽闪。是神是佛是仙是鬼是妖是魔是怪?只听一个人连着一个人叫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起火了〃
香莲随人奔到里院,只见西北边一间小屋打窗口往外窜火。一条条大火苗,赛大长虫拧着身子往外钻,黑烟裹着大火星子打着滚儿冲出来。香莲一惊,是潘妈屋子!
幸好火没烧穿屋顶,没风火就没劲,不等近处水会锣起,家里人连念经来的和尚老道们七手八脚,端盆提桶,把火压灭。香莲给烟呛得眼珠子流泪,一边叫着:
〃救人呀──把潘妈弄出来!〃
几个男的脑袋上盖块湿布钻进屋,不会又钻出来,不见抬出潘妈,问也不吭声,呛得不住咳嗽。那只大黑猫站在墙头,朝屋子死命的叫,叫声穿过耳朵往心里扎。香莲顾不得地上是水是灰是炭是火,踩进去,借灯笼光一照,潘妈抱着一团油布,已经烧死,人都打卷儿了。周围满地到处都是烧糊的绣花小鞋,足有几百双。那味儿勾人要吐,香莲胃一翻,赶紧走出来。
转天,佟忍安给六十四条杠抬着,一条浩浩荡荡震天撼地送到西关外大小园坟地入葬;潘妈给雇来的四个人打后门抬出去不声不响埋在南门外一块义地里。这义地是浙江同乡会买的,专埋无亲无故的孤魂。其实,不管怎么闹怎么埋都是活人干的事。
死人终归全进黄土。
当下该是宣统几年了?呀,怎么还宣统呢,宣统在龙椅上只坐三年就翻下来,大清年号也截了。这儿早是民国了。
五月初五这天,两女子死板着脸来到马家口的文明讲习所,站在门口朝里叫,要见陆所长。这两女子模样挺静,气挺冲,可看得出没气就没这么冲,叫得立时围了群人。所长笑呵呵走出来,身穿纺绸袍褂,大圆脑袋小平头,一副茶色小镜子,嘴唇上留八字胡。收拾得整齐油光,好赛拿毛笔一左一右撇上两笔。这可是时下地道的时髦绅士打扮。他一见这两女子先怔一怔,转转眼珠子,才说:
〃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两女子中高个儿的先说:
〃听说你闹着放小脚,还演讲说要官府下令,不准小脚女子进城出城逛城?〃
〃不错。干嘛?怕了?我不过劝你们把那臭裹脚条子绕开扔了,有嘛难?〃
周围一些坏小子听了就笑,拿这两女子找乐开心。陆所长见有人笑,得意的也笑起来。先微笑后小笑然后大笑,笑得脑袋直往后仰。
另一个矮个女子忽把两根油炸麻花递上去,叫陆所长接着。
〃这要干嘛?〃陆所长问。
矮女子嘿嘿笑两声说:
〃叫你把它拧开,抻直。〃
〃奇了,拧开它干嘛。再说麻花拧成这样,哪还能抻直?你吃撑了还是拿我来找乐子?〃
〃你有嘛乐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脚,脚能直?〃
陆所长干瞪眼,没话。周围看热闹的都是闲人,哪边风硬帮哪边哄,一见这矮女子挺绝,就朝陆所长哈哈笑。高女人见对方被难住,又压上两句:
〃回去问好你娘,再出来卖嘴皮子!小脚好不好,且不说,反正你是小脚女人生的。你敢说你是大脚女人生的?〃
这几句算把陆所长钉在这儿。嘴唇上的八字胡赛只大黑蝴蝶呼扇呼扇。那些坏小子哄得更起劲,嘛难听的话都扔出来。两女子〃叭〃地把油炸麻花摔在他面前,拨头便走。打海大道贴着城墙根进城回家,到前厅就把这事告诉戈香莲,以为香莲准会开心,可香莲没露笑容,好赛家里又生出别的事来。摆摆手,叫杏儿珠儿先回屋去。
桃儿进来,香莲问她:
〃打听明白了?〃
桃儿把门掩了,压低声说:
〃全明白了,美子说,昨晚,二少奶奶去她们房里,约四少奶奶到文明讲习所听演讲。但没说哪天,还没去。〃
〃你说她会去?〃香莲秀眉一挑。这使她心里一惊。
〃依我瞧。。。。。。〃桃儿把眼珠子挪到眼角寻思一下说:〃我瞧会,四少奶奶的脚吃不开。脚不行才琢磨放。美子说,早几个月夜里,四少奶奶就不给她裹了,四少奶奶自己也不裹,松着脚睡。这都是二少奶奶撺掇的!〃
〃还有嘛?〃香莲说。雪白小脸胀得发红。
〃今早晌。。。。。。〃
〃甭说啦!不就是二少奶奶没裹脚拖拉着睡鞋在廊子上走来走去?我全瞧见了,这就是做给我看的!〃
桃儿见香莲嘴巴赛火柿子了,不敢再往下说。香莲偏要再问:
〃月兰月桂呢?〃
〃。。。。。。〃桃儿的话含在嘴里。
〃说,甭怕,我不说是你告我的。〃
〃杏儿说,她姐俩这些天总出去,带些劝说放脚的揭帖回来。杏儿珠儿草儿她们全瞧见过。听说月兰还打算去信教,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本洋佛经。〃
戈香莲脸又刷地变得雪白,狠狠说一句:〃这都是朝我来的!〃猛站起身,袖子差点把茶几上的杯子扫下来。吓桃儿一跳。跟手指着门外对桃儿说:〃你给我传话──全家人这就到当院来!〃
桃儿传话下去,不会儿全家人在当院汇齐了。这时候,月兰月桂美子都是大姑娘,加上丫头佣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莲板着脸说:〃近些日子,外边不肃静,咱家也不肃静。〃刚说这两句就朝月兰下手,说道:〃你把打外边弄来的劝放脚的帖子都拿来,一样不能少。少一样我也知道!〃香莲怕话说多,有人心里先防备,索性单刀直入,不给招架的空儿。
白金宝见情形不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