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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头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要回到你身边来。”我苦笑。
“你不是想说劫数难逃吧?”“是祸是福,都无从逃避的话,我只有认命了。这段日子,我很辛苦,但白说,己到走投无路的日地。”
“否则,也不肯来找我了。”
“再砌辞就变得矫情了,是吗。”
“对,我就是喜欢你的直率。”
“直率可从朋友的友谊上享受得到,不是吗?”说完这句活之后,我双眼滚热,眼泪忍不住流泻一脸。
我以手背拭泪,回一回气,道:
“对不起,我莽撞,兼且失仪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饮品,我们再说活。”
唐襄年走进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给我调校了一杯木知什么东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紧,灌下肚子里,从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大惨了。
“你很消极。”唐襄年说。
“何以见得?”“你的神情与动静,显露出来了,像今晚这种约会,如果不是视为一种生活上的轻快享受,何必要来?”“天!”我惊叫,把杯中物一饮而尽,“你这句话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穷人饥,竟开口问挨饥抵饿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难堪。”“方心如,我以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来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这回事也有多种不同的情势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马倦,饥饿得无气无力,忽尔见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两口,哪怕喝下去会肠穿肚烂,也叫做死得痛快,没有人迫着自己这么干的是不是?这种也叫心甘·情愿对不对。”
“你说得很恐怖。”
“这是实情。”
“告诉我,方心如,你并不认为跟我在一起会是良宵苦短的一种欢愉享受?”
“在今夜,那就肯定不会了。”
“因为你犹有牵虑,怕今夜之后,我不能为你解决所有困难?”
“这倒不是我的忧疑。唐先生,我从未试过把心灵与肉体割离出卖,难免紧张。当然,我会跟你逐件事件商议,取得你的承诺,我才上你的床。”
说出这番话来,我嘴里都霎时发酸,自惭形秽,苦不堪言。
唐襄年把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搁下了杯,走到我跟前来,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道:
“好,你现在就告诉我,你还需要自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援助?”
我正想做答,唐襄年就截住我的话,说:
“不必重复你最近的遭遇,你如何被医务卫生处留难,如何遭工务局检控,如何被警察抓去盘问,如何承诺伟特药厂分批把药品运抵香港等,我已了如指掌。”
我把那句“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咕噜一声就吞回肚子里去。
何必多此一问,如果唐襄年没有本事清楚我的底蕴,根本就等于没本事帮我解决疑难。
来了本城短短几年,早已看清楚这儿的牛鬼蛇神是何嘴脸,简单一句话,很多时,鬼神同道,都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扮相而已。
到了如今这田地,也不妨实斧实凿地开天杀价,哪怕对方来个落地还钱。
我的几根骨头,一身贱肉,三分姿色,也还要争取卖个好价钱。
于是我说:
“除了那些难题之外,我的小叔子金旭晖给我开了个价,要我买下现住的房产,或者由他把我的一份买起来,把我们母子几个变相地逐出金家去。”
“开价多少?”
“他们根本不认为我会有能力买,故而协商了交给测量行去拟定价钱。”
“这是谁想出来的方法?”
“我。有错吗?”
“没有,没有。”唐襄年连忙说,“非但没有,而且是做对了。一般来说,测量行的估计都比较保守,那就是说估价与市值有个距离,这就是盈利之所在,故而金家大宅是值得买下来的。”
“对有现金可周转的人是笔前景乐观的生意,唐先生,你将之买下来,转手租给我。”
“不用如此费张罗,我给你安排银行贷款,首期由我借给你,你的药品出入口生意肯定一帆风顺,不会还不起这笔置业用的钱。”
“这就是说其余我手上的困难……”
对方没有待我说完,就道:
“根本都不是困难。”
“真的?”
“真的。”
我瞪大眼看唐襄年,惊喜交集。
“你对我要有起码的信任,是不是?”唐襄年伸手扫抚着我的头发。
这个轻柔的动作掀起了一室的浪漫与温馨,讲生意、谈价钱的时间已经结束,是开始行动,实行交易的时刻了。
我闭上眼睛,自动伸手去解我旗袍的第一颗钮扣。
有人把我的手捉住了,送到唇边去亲吻,然后又为我拭泪。
“还没有到要流泪的时候。”
这句我曾在千辛万苦之中对自己说过的鼓励话语,怎么会由对方讲出口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唐襄年那张表情复杂的脸孔,夹杂了分明的错愕、为难、怜惜、怨恨、焦躁,禁不住有轻微的震惊。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还没有到流泪的时候?”
唐襄年放下了我的手,拿起原先他替我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我身旁来,把外套搭在我的肩膊上,说:
“来吧,我叫司机送你回家去。”
“什么?”我不期然地轻喊,“唐先生,你嫌我开列的条件太苛刻了,是吗?”
我忽然觉得有种被嫌弃的感觉,相当的不好受。
“别疑心,答应你的,都会做到。我不是个没有信用的人。”
他这么一说,想到曾经有过的逃避,相当于食言,反而令我惭愧。
“可是……”
“方心如,请明白,我今儿个晚上并没有心情,所有娱乐都必须放松尽兴才能乐到巅峰去。我不是缺少女人的男人,问题在于我想要还是不想要。待我替你做妥一切,回过头来再算今夜你欠我的账。”
唐襄年就这样把我塞出他的别墅之外去。
回到家里,睡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浑身的不对劲,似有一股沉闷的气运行着要冲出体外去,才得舒畅。
脑海里不住地翻腾着刚才在唐襄年别墅的情景。
我不是闭上了眼睛,伸手解开我旗袍上的第一粒钮扣吗?好像就看到了旗袍自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若干年前,新婚之夜,也是类似的情景。金信晖以手轻轻扫抚着我胸前绣着的龙凤吉祥图案,他问:
“是龙凤吉祥、百年好合吗?”
说完了,就伸手解开我的第一颗钮扣。
这以后,活脱脱是喝醉了酒,神志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下,享受着胴体的抵死缠绵,不知人间何世。
金信晖那张极度兴奋的脸庞在我眼前摇摇晃晃,他的欢乐完全是我的赐予。
我就像一尊向祈福者遍洒甘霖的神祗,教信服在我裙下的不二之臣得到绝大的人间幸福,如此的权威,如此的慷慨,如此的可爱。
然而,刚才,类似的情景出现了,我解开了第一颗钮扣……然后,对方请我把外衣搭上,让我独自回家来,孤伶伶地躺在睡榻上。
只我一个人。
没有怜惜,没有温馨,没有需求,没有欢乐。
唐襄年此举,怕比将我据为己有更伤害我的自尊。
抑或,独守空帏经年,已到了一种我想找借口去寻找发泄情欲的地步而不自知了。
一念至此,我惊得满头大汗,霍地坐起身来,不住地喘气。
“妈妈!”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床边响起来。
是我把幼儿咏棋吵醒了,慌忙伸手把他抱起,紧紧地抱在怀内。
“妈妈,妈妈,我怕!”
“不怕,不怕!”我轻拍着孩子的背,“妈妈就在你身边,有什么好怕的。快快睡吧!听话的孩子在晚上就要做个乖乖的睡宝宝,快把眼睛闭上了,闭上了一下子便能入睡。”
黑夜对孩子、对我,原来都有魔障,只有母子俩相偎相依,彼此扶持,才能平安直趋黎明。
唐襄年言出必行,他派了一位得力助手,名叫黎秋生,帮助我奔走,首先在港岛西面坚尼地城的地域租到宽敞的货仓,立即继续药丸的包装功夫。
李元珍紧张地对黎秋生说:
“医务卫生处还要派人来查验呢,我们这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装弄好,怕又要被他们重新拆阅,岂不更麻烦,而且把包装的盒子弄坏了,损失更大。”
黎秋生是个诚实人,并没有什么花巧手段。他以一贯认真的表情,对李元珍说:
“你就照着我们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跑来把忧疑告诉我,我还是答她那句话:
“你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问:
“你这么信任那位先生?”
我轻叹一句:
“除他以外,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了?”
别无选择之中,有时会有奇迹出现。
医务卫生处的确派人来货仓查验,负责的帮办一板一眼,实斧实凿地工作了三天。回去写了报告,批准售卖伟特药厂成药的文件在两个礼拜之内,就放到我们工厂的办公桌上。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还是那句老话:
“我要见你。”
“好。在哪儿?”
“都听你的。”
“我的办公室吧。”
他的办公室。
这是他指定的地点,当然只有赴会。
彼此都正襟危坐,谈论着正经公事。
我说:
“多谢你的帮忙,我已经拿到了售卖伟特药厂成药的批文。”
“很好,恭喜你。”
“如何酬谢?”
我是有充足准备才发问的。
然而,似乎要失望了。
“我入股你的金氏企业。”
“占多少股份?”
“你说呢,让我拥有你的百分之四十九好不好?”说这话语,唐襄年望着我的眼神完全没有商业味道,他是温文的、矜持的、礼让而且期盼的。
他说他只愿占我的百分之四十九。
在以后的许许多多年,我们总是拿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