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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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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座房子里,不知不觉,每个人都会变成一道密实的屏风。 

贝壳记上阕14(1) 

  终于盼到了春迟回来。 

  春迟很快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孩。上前为春迟敬茶,怔怔地盯着她看个没完。她的眼睛那么亮,怎么会 是个盲人呢?一定在这样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迟的面前晃了几下。 

  春迟敏锐至极,这个微小的动作无法逃过她。 

  她本就非常厌恶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更何况这人还对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开递到眼前的茶杯。热水 溅到的身上,她不禁叫出声来。在这座房子里,还从未有过谁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叫喊、痛哭和欢笑在这 里都是禁忌,也许此刻才嗅出这里宛若坟墓般的气息。春迟喊女佣过来,将赶了出去。 

  那一天,躲在院子里的花丛中瑟瑟发抖,我找到她时,她恳求我不要把她赶走。因为恐惧,她才显露出 一丝对我的依赖。可是我却无能为力,不能因为她再惹春迟生气。我只好暂时让在院子里躲一躲。 

  那一夜,孤单地被藏在院子里。半夜我出来看时,只见她伏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石缸旁边,哀伤地 睡了过去。 

  对她,我一直有亏欠,永远也还不清。但成年后,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个人都有他 的亏欠,也一定有他的倾囊所出。像一条锁链般一环环紧咬,直至首尾相连,这个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迟从房间里出来,便问我要钟师傅送来的贝壳。我把麻袋解开,贝壳就在里面。春迟伸进 手去抚摸两下,满足地接了过去。 

  她回到房间,关上了门。这是我最激动与忐忑的时刻:春迟是否会察觉这些贝壳与往常的不同?我等候 在门口,静听里面的每一丝声音。钟师傅说,在最安静的时候,春迟的手指抚过贝壳,会奏出一串悦耳的音 符。我从前也常听到,还以为那是幻觉;而这一次站在门口仔细地听,果然听到里面有细小的乐声,断断续 续,非常牵强——它们第一次变得真实起来。 

  忽然春迟推门走出来。她感觉到我在门口,就对我说: 

  “去把钟师傅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她看起来很生气。 

  “他不能来了。一个月前,他已经病逝。”我平静地说。 

  春迟怔住了,身体轻微地摇摆了一下。 

  过了很久,她才说: 

  “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是的。我见到他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她警觉地问。 

  “没有什么。他只是教给了我如何洗涤、打磨贝壳。这样,以后我便可以代替他,做这些工作。”我撒 了谎,因为钟师傅不希望春迟因为这件事情记怨他。 

  “那么说,这些贝壳是你打磨的?”春迟不再寻究钟师傅到底告诉了我什么,注意力重新回到贝壳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练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春迟沉默片刻,说:“我累了。先回房间去了。” 

  钟师傅的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气力。 

  “还有一件事……昨日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是钟师傅托付给我的,可不可以让她留下来?” 

  春迟点点头,转身离开。 

  后来,开始下雨。这个炎热的夏天缺少雨水,钟师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阴沉,却始终没有落雨。出 奇地憋闷,仿佛一切都在静候。也许一直等到春迟回来,死者才放心地走远,雨水接踵而至。 

  我在屋外的长廊里找到春迟。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房檐下看雨。雨水劲猛地越过屋檐,淋湿她身上菊花图 案的绢丝长袍。我走近她,她听见我的脚步,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她苍白、无助,细瘦得犹如一枝被雨水打 落的梨花。 

  我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眼泪。 

  我很想走过去与她说话,帮她撩起浸湿的裙裾。但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掉头走了。我要以男人的方式 爱她,是的,我可以做到,现在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在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双寒冷的眼睛正充满哀怨地望着我。纵然是隔着大片的雨雾,我也能感觉到一丝 丝凉意。等到春迟回房后,我才又到后院,在草丛深处找到。她被一团雨水包着。我想要扶她起来,可是她 却推开了我。 

贝壳记上阕14(2) 

  我告诉她,春迟允许她留下来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欢喜。只是又像平常那样,走去灶房继续她的工作 。从这时起,她的心中便对春迟怀有记怨。她像积攒嫁妆一样,将这份记怨一点点积攒起来,同时又不得不 以最谦卑的姿态,与春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春迟是天下最敏感的女人,即便看不见,她亦能觉察到眼前这个女孩对自己的敌意。 

  就这样,我夹在两个对峙的女人中间,度过了青春的最后一段时日。 

贝壳记上阕15 

  此后的几年里,慢慢发现,我变得和春迟越来越像:对贝壳的痴迷,对旁物的忽视,对人的冷漠。 

  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密闭的房间里,封好窗户,不让一丝光线进来。我拿起一枚打磨好的贝壳,闭上眼睛 ,慢慢抚摸。这是一种阅读,只在最安静的时候才可以进行。 

  起初我练了很久,都无法做到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屋外发出的一丝动静都会把我牵走。我总在想,是 春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吗?她莫不是又要远行了吧…… 

  但是时间久了,我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屋外的声音再也进不来了,不知不觉,我已经独在一片万籁俱 寂里。贝壳里真的另有一番洞天,第一次听到短促的乐符从贝壳与手指之间跳出来时,我高兴地喊出声来。 同一时刻,从屋檐下走过的也许正停下脚步,侧目倾听。她会了解我的快活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之间已经 如此隔膜,真想和她分享我此刻的喜悦。 

  这五年里,春迟依然没有在贝壳里找到她的秘密。她出海更频繁,海上的歌舞生活迅速侵蚀着她的身体 ,她再也无法抵御,终于开始衰老。 

  在又一次出海归来的时候,春迟病倒了。那段时间她都住在家里,每日躺在病榻上,小声地唱歌;日出 日落,贝壳还捏在她的手中,从没有松开过。此前我并没有听到过她唱歌,虽然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出色的歌 女。春迟的歌声的确令人沉醉。有时我和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事,听到她的歌声,不禁都停下来,站在那里静 静聆听。歌声很熟悉,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也许是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春迟曾抱着我哼唱;或者更早,这 音乐仿佛前世我就闻听过了。 

  我越听越伤悲,心中隐隐感到,与春迟的分离就在眼前。小时候我总害怕她出海远行,然而现在她不走 了,我才知道,比分离更可怕的是衰老。 

  一定看到了我眼中闪过的泪光。她鄙夷地笑了一下,为我的脆弱。我非常痛恨她的这副表情,她是根本 无法听懂春迟歌声的人。 

  佣人将摆放贝壳的木桌抬到春迟的床边,但因为连日受风寒的折磨,她的身体极为虚弱,手指放在贝壳 上,却无法停止颤抖——一直摩挲到手指灼烫,也只是发出几句匆促的声响。 

  我知道,她很焦急,总觉得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脾气越来越糟,那些用过的贝壳被她随意丢弃 在地上。 

  她带回来的贝壳很快就要被用完,她要找的东西却不在它们当中。春迟又想出海,随船队打捞贝壳。她 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从郎中那里抓来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可是似乎毫无起色。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我需要肩负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多年来,这个家的全部开销都是春迟从船上唱歌 赚来的。春迟只是积攒贝壳,从不积攒金钱。所有的钱都用在我和这个家上了,而现在,她不能再去海上卖 唱,这个家将如何支撑下去呢? 

  我有多么没用。也正是在这时,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春迟对我是多么娇惯。她从未要求过我什么,只是 放任我成长,哪怕我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她也会一直养着我,纵容我长成一个软弱的公子哥儿。 

  我一路成长,唯一的事业便是迷恋和追随春迟。这大概就是所说的业报吧。 

贝壳记上阕16(1) 

  春迟并没有阻止我出海,她已没有别的办法。贝壳就像一味她赖以生存的毒药,如今的她离开了贝壳根 本无法活下去。她忽然变得很柔弱,像个温软的小姑娘。这一刻的感觉是美好的,因为她终于完全依赖于我 。她将一切交托到我的手中。 

  长谈之后,我们变得沉重起来,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动了动。我觉察到了—— 

  “你冷吗?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暖脚。” 

  鲜红的脚底在水中摇曳,触目惊心。我把手指覆没在水中,它们变得犹如水草一般快活,迅速地缠绕在 她的脚上。这一次她的脚很凉,仿佛有个风口在,身体里的热气都由此流光了。我用手掌紧紧按住脚底,希 望能将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传递给她。 

  我擦干她的双脚,抬起头望着她。她看不见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多么纯澈,还是多年前那个匍匐在她 的脚下、一心只盼望她多给些怜爱的小男孩。 

  我轻轻对她说:“你可以等,是吗?我一定会将你要的东西带回来。” 

  我在门外看到了。她大概感觉到屋子里面萦绕着别样的气息,神情紧张,却仍不敢与我对望。她又开始 躲我,想快些离开,我却喊住了她。她停在那里。我放下木桶,朝她走过去。其实很久以来,我们总在一种 奇怪而紧张的气氛中,我甚至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她已是个大姑娘了,在我家的这几年她长高了不少,身材 变得颀长,不似小时候那样圆润。大约因为总是低着头,含着胸,她的身体已经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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