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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暖暖地照着,她笑得如此灿烂,似乎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这故事写完,黄芸芸还是住在医院里。陈启明几次说要接她回家,但一直也没有接回去。他越来越少去看她了,开始是每周一次,后来一月一次,现在几个月才去一次。我离开深圳前,打电话问他黄芸芸的近况,陈启明在电话里尴尬地笑,说过完年吧,过完年我就把她接回来,反正她也没什么危险性。
是的,医生说过,这个病人没有任何危险性,永远不会伤害谁,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儿子。
三十一
周振兴辞职时,名片上有四个头衔:君达集团常务副总裁、君达投资公司总经理、奇峰股份执行董事、斯迈实业公司总经理。这四个头衔每年的工资和袍金至少有两百多万,此外他手上还有几十万股奇峰股票,折算下来也有个几百万。不过千万富翁周振兴看起来并不像个有钱人,他不请人吃饭,也从来不去歌厅和夜总会,除了一块劳力士满天星,全身上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连这惟一的奢侈品都是肖然送他的。
那天是他36岁生日,也是他在公司站的最后一班岗。到这时他已经在君达工作了五年多,眼看着它从三个人发展到三十个人,再到三百人、三千人,收购了两个上市公司后,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有多少人。作为开国元老、中兴名臣,周振兴笃信中国哲学,尤其重视“赵普之学”和“赤松之术”,赵普是赵匡胤的宰相,有句名言叫“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其实就是中国官场历来秘而不宣的“从龙术”,伴君如伴虎,所以要始终谨慎,身居高位,尤其要注意低调从事,处处紧跟中央,万万不可夺了老大的光彩。“赤松之术”是道家的学问,周振兴研究这个,不是要去炼丹、造化肥或者长生不老,而是要及时的功成身退,现在的君达万事兴旺,缺了谁都能照常运转,退隐是其时也,另外周振兴也感觉到了公司的种种隐患,他给肖然的辞职信中说,目前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人才跟不上,管理跟不上,连财务都乱得一塌糊涂,坏账几千万,2001年还发生了好几起卷款私逃案件,虽说不足以动摇公司之根本,但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说得言辞恳切,字字滴血,不过想了想,还是全部删掉了,这些事,肖然又何尝不知道?说或者不说,又有什么意义?
谁都不知道肖然是怎么想的。一直到周振兴离职那天,他还在一份报告上批复:“阅。转周总审批。”那是上海公司请求购置汽车的报告,周总看后哭笑不得,本想把它退回去,想了一想觉得不对劲,他自己说的,在位一天,负责一天嘛,于是认认真真地读完了报告,郑重批示:不同意。然后去找肖然,说老板,我的工作都交出去了,手头的事也全部做完,跟你告个别,我明天就不来了。肖然丢给他一支软包装的斑点中华,说坐一下吧,周振兴依言坐下,想说点什么,一时又觉得无话可说,那边肖然也是沉默无言。过了半天,周振兴又说要走,肖然很留恋的样子,轻声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周振兴也有点惆怅,看他来回踱步,心里一跳一跳地难受。肖然踱到窗前,突然转过身去,没头没脑地说:“我这些天常常在想……”周振兴一愣,抬起头来看他,这时正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妖异之气,肖然站在红彤彤的微光中,嘴唇张合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他背对着周振兴挥了挥手,轻叹一声,说你走吧,今天走了,永远不要再回来。
谁也不知道肖然那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是亿万富豪、焦点人物、世界的核心,然而,他马上就要死了。对于他的死亡,人们有多种看法,有的说是谋杀,有的说是意外,只有周振兴认为他是自杀。拥有一切就是一无所有,周振兴说,“他什么都试过了,然而还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为了给周振兴送行,君达公司在阳光酒店包了一整层,光酒水就花了十几万,每桌都上了龙虾和鲍鱼,中间还安排了歌舞表演,一直闹到深夜两点。喝到最后,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整个大厅里空空荡荡,服务生一边清理现场,一边不停地打着哈欠。周振兴手捏蟹钳,嘴喷热气,红着眼历数肖老板的大恩大德,说到动情处,酒气上涌,眼泪都流了出来。陆可儿那天来月经,本来不想喝酒,看见一向钮扣系到脚心的老周都开始撒泼,也就豁了出去,先喝白井坊,再喝人头马,最后喝了两瓶冰镇金威,喝得脸如朝霞,跟着老周一起夸他们老板,夸了两个多小时,一直是这句话:“我只说一句: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只说一句:没有你,我哪有今天?”
那是君达公司最后一次聚会,水陆俱陈,美酒盈樽,人人笑逐颜开,但谁都不记得肖然说过什么。我问过在场的很多人,他们都记得那次欢送酒会,说第一次看见周振兴那么狼狈,头发散乱,领口大开,脸红得像个沙瓤西瓜。还有陆可儿,她在下属面前一直都不苟言笑,那天却跟很多人都喝了交杯酒。而对于真正的主角,人们却没有任何印象,有的说肖然看完节目就走了,还有的认为他根本就没到场,因为欢送会一直是秘书刘虹在主持,连开头的祝酒词都是刘虹说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坐在周振兴和陆可儿中间的究竟是谁?是谁一直听着他们的表白默默无语?
一年后,周振兴的“振兴高级中学”奠基,陆可儿到场祝贺,我作为深圳文化人的代表上台讲了几句话,告诫他的学生“不迷信,不盲从,独立思考;多阅读,多留意,遍地学问”,讲完后周振兴给了我一个三百元的红包,然后请我和陆可儿吃饭。再谈起肖然,他喟然长叹,说我那时就感觉他活不长,每次进他办公室,总看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说的话越来越怪,越来越玄,再想想他的身份,感觉挺人的。这话还没说完,陆可儿一下子叫了起来,说是的,我想起来了,那天——
那天是凯瑞达收购总合同签约之日。根据陆可儿的估算,这份合同签完,在两年之内,肖然手里至少要多出六个亿的现金,十五亿以上的总资产,不过他似乎一点都不高兴,签合同时表情淡淡的,还有点说不明白的忧郁。陆可儿开始还认为他是在“作老板秀”,故意扮矜持,于是就跟他开玩笑,说老板,照这样下去,十年之内你就能超过李嘉诚,到时候咱们也去外太平洋买几个岛,招一大堆雇佣军,然后宣布独立,你也来过过当皇帝的瘾。肖然没理她,翻着文件刷刷地签名,一边签一边说“当皇帝没有好下场”,然后伸出左手,说算命的算我今年有血光之灾,你看呢?
这句话,陆可儿当时并没有在意,但过了一年,她再想起这句话,感觉一身冰凉,抖了一会儿之后,她大声说,现在我想明白了,他那时,他那时就知道自己要死!
根据陆可儿的描述,肖然当时脸色煞白,眉宇间一股青气,看起来鬼气森森。他眯缝着双眼,似乎在看一件很远的东西,但仔细看看,又发现他正在逼视着你,那目光涣散无神,却又幽深如井,像墓园中明灭不定的鬼火,让人害怕,但他自己,似乎也正在怕着什么。
这世界很危险。
——引自肖然的遗嘱。
还有他的手。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中指上有一处割伤,那是割草时留下的,那年肖然刚上小学一年级;虎口上有一处划伤,那是他小时跟女生打架留下的战绩,伤于1980年,那时肖然家刚刚装上电灯;最惹人注目的是掌心的烫伤,烫于十年之前,那时韩灵刚打完胎,在公司门口晕倒,肖然坐车去看她,在半路上发了一个誓;在手掌之外,还有一排殷红如血的牙印,在某种意义上,那或许是他一生中惟一的财产。
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一切纹路都已经被割断。
彩衣港姐风波之后,肖然一直没离开过深圳,但谁都找不到他。他的别墅一直空着,家政公司每周上门搞一次清洁,从来没见过主人;秘书刘虹天天往他桌上放文件,放了整整两大摞,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看过一眼;那段时间卫媛忙着打理她的美容院,每天晚上打他手机,总是听见提示音:“您拨的用户已关机。”有一天深夜,鞍山的韩灵忽然被电话惊醒,她迷糊了半天,等拿起话筒时,已经没有任何声音。
“别松手,”肖然说,“人这么多,千万别走丢了。”
那是1997年7月1日。肖然带韩灵母女在沙头角看焰火,当零点钟声敲响,两岸同时传出欢呼声,肖然突然抓住了韩灵的手,那时人潮涌动,韩灵甜蜜地笑着,看见肖然的脸被满天礼花照得格外清晰,像一桢永不褪色的照片。
那一定是他,韩灵木呆呆地说,他死前还想着我。只差半分钟,我就能抓住他了。
肖然死前见过潮阳强仔。那时强仔已经改称强哥,在江湖上崭露头角,除了替君达公司讨债,他还开了一家“蓝猫”夜总会,据说这里面也有肖然的股份。虽然生活在美女窝里,强哥却一直都很保守,只跟“蓝猫”的妈咪一个人相好,此妈咪名叫尹虹,东北师范大学毕业,曾经在嘉华不夜城做过两年坐台小姐,和强哥好上以后,她就金盆洗手,结束了自己的皮肉生涯,兢兢业业地替他打理生意。“蓝猫”开业后,她把当年的姐妹全拉了过来,用大学里学到的教育才能,把她们训练得像真猫一样乖,现在的深圳娱乐界有相当一批妈咪都出自她的门下,直到今天,她们提起她来都赞不绝口,说她“有型有路”。有型有路的娱乐天后现在还在羁押期间,我去看守所看她时,发现她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艳光四射,而是一个容颜枯槁、神情呆滞的女人。谈起强哥,她始终淡淡的,说我爱上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