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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一个天才的通信第22节 六月末日第一封信(3)
今天好了。天气不热。我说过这话两次了,大约还要说几次。一个天才的唠叨当然不是坏事。实际呢,你是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我才这样把这通讯续下,到你们够用的字数为止。天气不好就得腐烂发臭,生蛆,全是可厌的事情,你们不止不愿意见,还不愿意提。可是我不想天气怎么行?我的一个兄弟这时正在湖北响枪炮的地方,他在革命,帮他们打仗,他学得是那一门手艺,会管理机关枪,这时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腐烂自己腐烂别人。他来信说是无聊。我说,无聊也就这样下去吧,武装同志!我在这里,不也正是作着腐烂自己同别人灵魂的事业么?除了疾病,找得了些什么?我在春夏秋冬四季,用过一天的日子做自己要做的事没有?我能用春天或秋天好好的笑过一阵没有?我仿佛嗅得出我已经腐烂了的灵魂的气味,我说的话便等于作恶心与打嗝。我这时是在同谁作战?谁是我的敌人?生活打着我的右颊,我又用手拍打我自己的左脸,我就为这意义把这通讯写下来了。天气热了,我得流汗做事,哥哥得流汗作画,母亲得流汗咳嗽,我的妹得流汗到织袜学校去实习。我大约还得等待自己的妹把第一双袜子打成才能换脚上的袜下水。我这样说你们若认为与天才的话有所冲突,你们还是勾掉罢。不过无论如何我一面力避与你们所谓“政府抵触”,一面我是要想到“腐烂”“发臭”“生蛆”那些事上的。
……
又是一天,昨天写上那一点点就算了。昨天因为没有米了,没有烧饭的炭了,走到四马路一个主顾处去拿一点钱。信是四天以前送去,说过请他让我拿捌十块钱,象做好事,这个钱许我月底得到。办事人说不行。经理有话,说其他有人一个钱还不拿,这大约也应当是事实。据说这经理是只拿三十块钱月薪的,三十块这个数目还不够他打发汽车夫。经理是这样一种阔人,不消说认为不能拿钱给我是有理由了。所谓别人不拿钱的别人者,莫不身充教授院长,把我与教授院长同科,即饿死,也象应当的事了。告他们说这可不行,今天没有钱,就得挨饿,无论如何容忍,我也办不到空了肚子来等候同情的。并且挨饿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家中人虽病,还不成仙,饭是要吃的。这样那样说了还是不行。我呆站在那卖书地方有一点钟到一点半钟。看到人来买书,还有买我那些书的,他们从皮包里把钱掏出,这钱随即到了书店的柜台上去。大约因为我衣服穿得比这些十六块钱一月的人还不体面的缘故,买书人还以为我是本店徒弟,要我取书目给他们看。这些呆子!他们以为做一个上等人是穿几件好看衣裳的事情。他们还以为来到这些地方花三块五块钱,买一包为油墨所脏污的字纸,拿回寄宿舍去一读,就变了满肚知识,从此可以穿衣吃饭,到老无忧。舍得花钱的多读几本书的说不定还时时刻刻皆得到一种自足。所谓精神充实,所谓头脑健康,就算不是呆到无以复加的谎话。一些人买书,一些人赚钱,另一些人在旁边肚中空虚,所谓新文学运动扩张,意思就是把这关系更显明的继续维持而已。到后我自然是走出书店大门了,空手而来还得空手而去。我走出了大门就坐到那门前石磴上,象一个买小书的人的姿势坐下来望街。为什么这样办我也不明白,不过我并不是故意。凡是于书店有妨害的事我决不作,我不能尽他们叫一个警察把我当癫子赶走的。可是,我那时不坐下不行。从法租界走到望平街,我已经走倦了。我还在书铺站了一点钟。昨天又还流血。我只有在那门前稍稍休息。先生,我在那里是见到不止一个百个年青人到这里来买书!他们至少也有十分之九的人见到过我。但他们不会想到这个颓然坐到街旁的石磴上的人,就是你们所时时不吝惜齿牙称许的天才!有些人望我一眼,有些人望了我一眼还望第二眼,我不敢对他们笑,因为这个时候笑或哭都有让人疑我为发疯理由,把我拉到衙门去拘留的。大致我应当也坐了一点钟。先生,这个话是很可以相信的,我坐了一点钟,坐到使书店中人看来不好意思,一面怕妨碍了他们的营业,有一个熟人出来了。他告我这事情明天再来看看或者有结果。他们以为我是同他们生气,所以坐到大门前不走。这真怪事,我再不走可不行了。我走四马路过东新桥,路上有些地方已有灯放黄光,夜了。还不能走到家,我的鼻子又破了。
今天是三十了。天气又是使一家人流汗的天气。昨晚上幸得同住胡先生借了一块七毛钱,今早上,那上年纪的好人,悄悄的把所有头上的押发同妹的戒子,要娘姨拿去当了十块钱,直到把钱拿回时我才注意到母亲头上已换了那玉簪。那好人还安慰我说这总又可对付一阵,只要对付得下,或者仍然有救。这个话要老人来说,可想而知我这几天来的颓唐,怎样给了一家人的悒郁。先生,我虽然对一切不高兴,今天还是坐到现在,写你答应我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有钱吃饭了,钱多一点我们还得吃一点药,这自然于我一家人是极其相宜。我得象你们所说的“刻苦努力”,成为“大家”。“大家”对我显然没有用处,只是我想如果我的文章写得再好一点时,销路不坏,你们不愿意我饿死,出于良心做好事的机会将多一点。先生,我说这些话时我是没有一丝一毫牢骚的。我心很平静。我不是生气的时候。我说的完全是实在的话。我的野心建筑在生活的必需上面,在过去另外许多事上你们都可以看得出。我把我想到的话都说到,这是因为你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才有这样大胆。一个天才,据说大胆是不可少的事,但我的大胆给我的教训是各处碰壁,许多地方先是要天才帮忙,到后感到难于对付,所以完全拒绝了。我如今只是大胆的照你们吩咐行事。你看,这里不是已经将近有一万字了么?凡是名人他不会有一个字表示自己无用,他们对于如何防备落人把柄处,比如何真实从事于艺术还用心。我这一万字,却说了什么话!我就是那么生活下来的一个人。我的思想,我的脾气,以及我对于艺术的见解就只是如此如此。“一个天才”,你们居然这样慷慨在每一次信上每一次介绍上都那么说,如果天才还得另外做一些平常人不能做的事,譬如向你们用韵语恭维,颂祝你们健康一类事,大致这天才也不会摇头推辞的。
先生,虽然你答应过我,数这通讯的字数是空格也可以在内,这里已经是一万字了,但我得再写一点,作为“补水”。我不是说笑话,这虽不是你们的利益,我仍然不好意思不多写一点。横顺在你们看来,我的文章是那么容易生产,那么不知节制,多写并不象难事。多写了鼻子又得流血是真事,可是不流血就拿钱,也象太不成话了。我很明白,有些人你们就看到他流血也不能把两块钱一千字这样大价钱给他的。我说我今天还得到那个书店去,或者还得站一点钟,坐一点钟。在这通信发表以前,我是有权利可以坐到那书铺门前看街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是谁,书铺中人则大家见到这样子还正好笑。到这通讯一发表,我恐怕不能再到那地方去了。他们可以赶我,或叫巡捕抓我。他们乘此更一钱不给,我无法同谁争持。
今天似乎格外热,你们想,我老远走去,到了那里,很可怜同他们说一些好话,请他们打一个电话同那身在大洋行里办事的经理说说,回头就站到那地方候信。再过一会,消息渺然。无法了,我就坐到那书铺门前阶石上仰望过路人的上身,或俯视在水泥道上走动的人、车、马的脚。这天才的行为我想当然可以给一些上等人开心。为了不甚相信,为了好奇,为了自己太与此等生活离远,必定有些人来买你们杂志以后还走到上海四马路去看热闹,在人群中去发现这一类事。先生,我是不是因这些还应故意到马路上去闲荡一礼拜?夜里听到咳嗽的咳嗽,呻唤的呻唤,我无权利安睡一个时刻。我是家长,无从偷懒。夜里既不能睡,这时可不济了。我一面想到这生意是难得的一次,疏忽了以后生活即成为一大问题,笔一提起可仍然又放下了。我的头为“流血”“失眠”“着急”等等闹空了。悄然的死去在我应当是一种幸福。我不厌世,不至于为加到我头上的小小不幸作童养媳受屈以后的自杀。我一切看得分明。我愿意死了,只是疲倦。眼倦了,口倦了,手也倦了。思想更倦于集中某一件事。先生,你可以告我,如何于你们社里有利益,我试来照办,因为唯独你能答应给我那么通融,出大的价钱却买不挑选的稿子。
先生,天气热,窗外有太阳,麻雀就在太阳下叫得很热闹,我这时在奇怪这些东西为什么有这吵闹天才!又有小孩子哭,又有打锣吹号的过身。至于我家中人呢,这时我的妈正伏在床上呕血,妹躲到一旁流泪,我泰然坦然坐这里补足我这通讯的字数。我家中的事我并不看得是另一世界的事;这个也很平常。另一时,我或者也会为我这镇定而大大的惊讶,但我若是同时能记起你们告我月底就要文章而另一意义是文章一来就可以得钱,就不至于觉得我性情可怪了。我这时不放下笔去照料一下我那妈,恐怕是不行,所以第一次通信到此不得不结束了。
先生,我心上抱了歉来向你说我只能寄这点却要二十块钱。承不承认自然还是在你,我决不能与你为难,这是晓得的。我一时是不会死的,家中人也自然还可以延一些时间。夏天接着春天而来,秋天又在那里等候交代,日子推迁,总不能把我变成两样的人。我将永远把感谢存在心上,对你们作编辑作老板的人说那各式各样为你们所欢喜听的话。只要有人愿意要我的通讯。我或者一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