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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发尖还滴着水珠,有点细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想着:“这么多男生里,真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男生,做了我的宠物。”
所谓的“宠物”,意思是:本来我一定会很不耐烦的关系,却格外放水的、忍受下来了,大概是产生了一种通常是由宠物来提供的——“我是被需要的”虚荣感吧。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很喜欢一个女生。
他讲的那个女生,听说很出色,也很不驯,很有个性。
但我还是鼓励他去追求她。我虽然对他的头脑没什么信心,但我对他的外表,信心很够。
果然,他只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找机会认识、表明好感、邀约,就成功了。
“嘿嘿,才女也就只是这样子罢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了一下。
问题是:才女并不“就只是这样子罢了”。
他跟才女交往了快一个月。这一个月他都很快乐,如果来找我,就是来发泄一下他对她的崇拜,再补习一些她跟他聊、他却聊不出个名堂的事。
“我的宠物到森林里去独立求生了。”我想。
当然,宠物的求生能力是有问题的。
才女大概很快就察觉了:在他迷人的外表底下,实在只是个草包而已。
对待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采用对待宠物的心,会不耐烦。而才女可不是在找宠物,她是在谈恋爱。
她很干脆地把我的宠物给甩了。
他靠外表,只撑了一个月。
他垂头丧气来找我,仿佛宠物淋了雨、毛脏脏的回到主人身边。
“被甩了?”
他点点头。头连抬都抬不起来。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我用英文问一句。
他忽然猛抬起头,吓我一跳。
“叫她不要甩掉我。”他眼光热切的看着我。“我是说真的,你很会说话,你都搞得清楚别人在想什么,你一定可以跟她讲,她一定会听你的!”
“……我连认都不认得她……”
“她知道你的,我常常跟她提起你!她知道很多你的事!”
我叹一口气,有人能拒绝他的宠物吗?
我知道过一礼拜,我会在一个校际比赛里遭遇她。
比赛来临,我当场跟她“划下道来”,约她比赛后见面谈谈。
她也“划下道来”:“这场比赛你赢我,我就去跟你谈谈。如果你比赛输了,就不必谈了。”
我再叹一口气。宠物真麻烦。
比赛赢了。跟她会面。
她简单说明他有多笨,“尤其跟他好看的外表比起来,他的笨更加不可忍受。”
我有点羞愤,好像自己的宠物被别人指着骂,又不能不暗自同意。
“你不用想替他挽回。就算你再厉害也没有用,绝对不可能!”
她这个气派虽然应该是很讨厌,我倒蛮喜欢的。
“好吧,我答应你,我不会再找你谈你跟他的事。”我补一句:“可是,我还会找你,谈别的。”
“欢迎。”她似笑非笑的回一句。
接下来,我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做了混乱而糟糕的事。
我救不了我的宠物,我决定为他报复。
我想办法让这个有个性的女生,喜欢上我。
等到她对我的存在有了依赖以后,再把她甩掉。
这是为我的宠物而逐步进行的报复。
问题是,宠物不这样想。
“我听说她现在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他找我质问,愤怒得要命。
“我是为了你做的。”
“你放屁。”
“我会在一个月以后把她甩掉,为你报仇。”
“你……你简直是变态!”
我也生气了:“那你宁愿我不要甩掉她啰?”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用力大吼:“你们两个根本在玩弄我!两个都是混蛋!”
大吼完,他带着眼泪跑掉了。留下困惑的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在惩罚我的宠物吗?还是我已经厌倦我的宠物,必须从他身上,挤出最后一丝戏弄他的乐趣?
我真的像我以为的,在为他报复吗?还是我根本就是在报复他?
不重要,反正他显然跟我绝交了。
失去了作恶的借口,我的恶行也就草草提早结束,跟那个女生分手。
她很受伤。他当然也很受伤。
一定要比的话,他可能伤得更广泛一点,既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主人。
我呢?
我失去了我的宠物。
以及,开始学着面对我的邪恶。
他恐怕比我大二十岁,或者更多。
其实中学生根本不太会判断年龄。我们会判断的年龄只有两种:跟我们差不多的,和另一种,比我们老的。
他,就比我们老。
他看起来很年轻,只是他教我的事情很古老。
很古老,却很迷人。
他教我跳探戈。
他看着我说:“你很骄傲,你应该学跳探戈。”
他开始教我跳探戈。舞步怪异、自恋、不快乐、杀气腾腾。
我一下就学会了,快得连我自己都很意外。
他点点头:“你学得很快,因为你就是这种人。”
他说对了。我后来再也没有学会跳别种舞。
所有快乐的舞,我都学不会
听过萤火虫、读过有萤火虫出现的故事,也在电视上明了萤火虫的生活。
但是没有看过萤火虫。
天渐渐从天亮变成天黑。这并不是我喜欢的时刻,我会找个方法度过这种时刻,像现在,我就把眼睛专注的盯在书上面。
教室后面的小山上,是我最喜欢看书的地方,夏天时,蝉的叫声会大到你听觉麻痹,眼睛就变成了你的依靠。在这种状况下看书,可以连印书的纸头的纹路、还有每个字的印刷字体的边缘都看得出来。
等到天要变黑了,你就察觉到纸头反射的光愈来愈弱,你的瞳孔配合着一圈圈放大、想抓更多的光进来,但没有用,光被抽走了,纸头上的字像在涨潮中的小岛,一个一个被水漫过去。
这时候我只好把头抬起来,面对已经天黑的世界。
而黑暗中只有山和树的影子,其他什么也没有。
那天,又躲在山上看书。三十四号男生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我们看的是一样的课本,课本是很奇怪的东西,散发着一种沉默的敌意,你如果能够找到同伴一起面对一本课本,好像会比较不受威胁。
课本上讲的一件事情,引起了男生跟我的争论。快要天黑的时候,争论变成了吵架。
“你真是自以为了不起的笨蛋。”他说。
“那你就少理我吧。”我说。
“我早就受不了你了。”他站起来,走掉。
我看他走掉的背影,非常生气,感觉到被丢弃,而天开始黑了,我被迫面对我不喜欢的时刻。男生穿的校服是米色的衬衫,渐渐溶化成黑暗中愈来愈恍惚的一个小点。我心中的恶意,也就随天黑的速度,蔓延开来。
眼看我要被我自己困在黑暗的山里了。这时眼前的一片黑暗中,却飞出了一点亮光,我诧异的看着这点亮光,安静无声的飞舞着。
“萤火虫!”我心里惊呼着。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亲眼看到萤火虫时,我会这么不可置信。
那只萤火虫似乎天生悲悯之心,一直盘桓不去。
我在黑暗中,完全不想动弹,只想这样一直看着那点亮光,一直看下去。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久到等我察觉的时候,我已经听到四下有人到山上来喊我的名字,在寻找我了。
我却还是不舍得动,不像站起来。
树叶动了动,萤火虫开始往上飞,我的眼睛也随着往上看。
我看到三十四号男生站在我的面前。
“我在看萤火虫。”我说。
“我知道,我也看到了。”他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萤火虫。”我说。
“我知道,走吧。”他伸手拉我站起来。萤火虫已经不见了。
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萤火虫了,也许我已经看过最美的萤火虫了。
我也不再害怕天变黑的时刻。
有一段时间,连续两个月,每天晚上我都接到他打来的电话。
大概那两个月当中,只有三个晚上我没接到他电话,那三个晚上他为什么没打,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接到他电话时,他一开口就说:
“你不认得我。我是你哥哥。”
我愣住了两秒,然后哈哈大笑:“我没有哥哥。”
“别这么确定,你又没有哥哥,不是你说了就算的。”他的声音,有一种晴朗的气息。即使是在讲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也还是令人觉得话中有正面的意义,而不是在鬼扯。
“那,你要怎么证明你是我哥?”我问。
“我不需要证明我是你哥。”他说:“你可以不要相信。我又不是靠你相信才能存在的,我又不是上帝或者菩萨,你不信我也不会消失不见的。”
“嗯,是没错……”我在电话这头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这个陌生的电话还真有趣。“上帝或者菩萨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你这个做哥哥的,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呢?”
“让你知道有我的存在,这样一来,当你需要的时候,就不会太孤单。”他说。
我沉默了。我被这句话打动了某处,郑重的想象着一个有哥哥的生活,会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我从来都不觉得有过需要一个哥哥的感觉呢?”我问。并不是敌意的,而是试探的。
“嗯,那也没什么关系,你跟我反正就照原来这样活着,大家都没什么损失。”他的声音出现开朗的笑意:“不过这种话,通常是没有的人,才这样说的。……因为反正没有,所以就做个‘没有需要’的声明,你不必再这样,你有哥哥了。”
我被他讲得昏昏的。不知所云的结束了这通电话。
我以为他第二天不会再打来了。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有点故意忙些别的事情,想假装根本没有在意这个怪人有没有再打来。
但当我接起电话,听到是自称我哥哥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