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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多时,只听得鹊噪枝头,日穿窗隙。云仙吃一惊道:“不好了,卫生快起来。”旭霞在梦里听得声“不好了”,只道有人来捉破绽,吓得牙齿捉对,连忙去摸衣服来穿,颠颠倒倒,手忙脚乱的,衣穿不上身。云仙见他如此光景,乃安慰他道:“不要慌张,这里是没人来的。”旭霞此时才得凝神定志。云仙道:“今日要归去的,起身得迟了怎处?”旭霞道:“不妨。只求快些朝饭吃了,赶到木渎乘船,谅也正妙。”
云仙即忙到厨下去,安排停当,搬到房中,闭上了门儿。待旭霞吃过,然后约定再会之期。一径送他出门,此时两人恰似长亭送别,难割难舍的分袂去了。
一宵云雨两情投,分袂凄凄在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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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美佳人描真并才子
春寂寞,芳园绿暗红零落。红零落,佳人成对,平添憎恶。倚阑想起情离索,菱花照写双真乐。双真乐,不禁挥洒,俏庞成却。
右调寄《忆秦娥》
却说那老夫人与女儿素琼,在支硎挈了了凡归来,住下又将旬余。这一回,了凡要归,老夫人检点些盘费,兼之要念受生经的劳金、香炷之资,一并送与他。了凡欣然收了,谢别而归。正是:
若无慈悲,饿杀此辈。
得了经钱,也当忏悔。
不题。
却说素琼小姐自那日见了卫旭霞,得了这两首诗,更兼这场痴梦,归将半月,镇日闷闷昏昏,茶饭都无心绪去吃。至于那些琴棋书画、刺绣挑花的事,都阁过一边。
偶一日,同了春桃到后园去消遣,又逢初夏天气了,见得红芳零落,鋿绿阴阴;池面鸳鸯交颈,枝头杜宇空啼,愈觉心思撩乱,没情没绪的坐于太湖石边,睹着游蜂作对,舞蝶成双,来去蔷薇架上,连连的叹口气道:“我如今正是:
愁心只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泪痕。”
春桃见了素琼叹气,乃道:“小姐今日到园中来,本是要赏玩取乐,为着恁的连连叹气,道此两句,生出许多愁容忧思来?”素琼道:“你这丫头,怎晓得我的心上事情?一来为老爷没得早了,又无子嗣;奶奶今年又是五十岁了,渐入桑榆暮景;单靠着我闺中柔质,形孤影只,家道日以消索,事体渐渐促迫拢来,又没个亲房长进的侄儿主张。便是一个外祖吉家,又住于苏州,路途遥远,不便照管朝夕。当此境界,你道怎的不要着恼?”
春桃道:“我的小姐,为恁般心事愁烦若是?为着家中之事,少不得还有奶奶撑持,未必要轮着你来担忧,也还略可缓些。至于老爷乏嗣,事已如此,今间愁他也无益了。后日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也可作半子之分。那时家事有人撑持,小姐有人作伴,何必今日预为忧虑?倘愁些什么病来,不惟不能替奶奶分忧,反增他一场烦恼。我道小姐还该保重自己的身躯、慰悦奶奶的心情为上。”
素琼道:“这丫头倒也说得伶俐。但你说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我想世间所易者金银币帛,所难者才子佳人,便使均有于世,倘一在天之涯,一在海之角,此时才子要求佳人作配,佳人要择才子成双,岂不难哉?”
春桃道:“说便如此说。我道要邂逅相遇,原是容易的;即如我们前日在支硎山尼庵里,会着那个了凡的弟子卫生,我看他起来,倒像一个风流才子。生得眉分八采,唇若涂脂;面如敷粉何郎,态侧瘦腰沈约。天既赋他恁样一个俊俏身材,难道不成就他聪明伶俐之姿?我想起来,前日那尼姑与奶奶说他年纪尚在弱冠,又未曾娶妻的,已是进过学的了。这样人材,后日必然要发达的。如今我家奶奶莫若央了凡为媒,赘他归来,与小姐作配,倒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好夫妻也。小姐你道春桃的话儿差也不差?”
素琼听了春桃这一番开心花的话儿。竟与自己的意思相合;又想他倒是一双识英雄的慧眼,但是不好就回答得他,乃故作嗔道:“小贱人,没头没绪的说些什么来?早是奶奶不在,若是他听见了,你讨一顿好打!”春桃见小姐假作嗔怒,也会意了,随转口道:“小姐到园中玩耍长久了,恐奶奶在里边冷静,进去了罢。”
素琼立起身来,轻移莲步,走进厅堂,转入老夫人房里;恰好熟睡榻上,竟不去惊动他,遂到自己绣房中去坐下。侍女碧霞见得小姐进来,即捧一壶香茗摆在桌上,道一声:“小姐,园中赏玩多时了,若口渴,茶在此,吃一杯儿。”说罢,自进去了。素琼乃吃了几杯,走到窗前,倚着栏杆,在那里细想旭霞这两首诗与那春桃口中形容他的面貌风流、身材俊雅,正凝神定思之际,春桃乃道:“小姐,待我取骕子绒线过来,做洒线消闲,可好么?”
素琼道:“洒线今日不耐烦做。你晓得我的丹青久已不曾动笔,恐生疏了。等我在匣中拣一把上号泥金扇来,再找我净好砚子配匀了颜色,待我温温笔路,消遣消遣。”春桃听了分付,即寻匙钥启匣,取了金扇,把颜色调匀了,砚子净好了,摆于桌上;更去拨醒了兽炉中宿火,添上些龙涎速香,乃道:“小姐分付都已停当了,请坐了思想动笔。”
紊琼遂走到桌边,坐于椅上,踌躇暗想道:“我今日想那卫旭霞,真个是虚空的单相思也。倘若我在这里玩味他的诗章,想慕他的仪容;他在那边道萍水相逢,又道我是宦家闺女,虽然一面难于希冀,或竟付之东流。可不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我如今不免将他的容貌细细摹拟出来,画于扇上;再把菱花镜照写自己的芳容,这般朝夕亲近,岂不还胜似无根蒂的胡思乱想。”想罢,欲要动笔,又怕春桃这丫头窥看出来,乃对春桃道:“奶奶此时不识可曾睡醒?你自出去看看来。”春桃答应而去。
素琼见春桃出去了,遂沉思润笔,闭着双眸,暗想了一回。正欲下笔,只听得檐头群鸟乱叫,素琼乃道:“端的这鸦儿古怪得紧!难道画了他,有什么口舌是非在里边?”又想一想道:“古语有云:‘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如今不要信这些阴阳,且待画去,再作区处。”想毕,遂下笔画出一个卫旭霞,点这双俊俏含情之眼,勾出他的八彩双眉,腔就何郎粉面,写成沈约腰肢,头上画一顶软翅纱帽巾,身上染一件紫色袍,脚下加一双粉底靴,描成一个飘飘曳曳的紫衣少年模样。
素琼阁笔,细看一番,立起身来,喜不自胜的赞道:“我想那卫旭霞不过是尼庵半面,却怎生描得这样十分形肖,宛如昔日佛殿上相逢的态度?这也奇怪。就是古时的顾虎头传神写照,对面坐下落笔,也不能勾如此妙绝。”乃启菱花宝镜,又勾好了颜色,对镜坐下,细看真了自己的芳容,下笔点睛。正欲勾出桃腮杏脸,只听得外厢老夫人与春桃说话进来。
素琼慌忙藏过了扇儿,掩了镜台,把一张云母笺摊于桌上。那老夫人走进房来道:“我儿在这里做什么女工?”素琼尚未答言,老夫人见得桌上摆设的,都是丹青器具,略觉有些不悦,且又是娇养女儿,不好去责罚他,乃道:“我儿,你年纪长成了,还该攻些刺绣挑花,这便是女子分内的事。那些丹青词赋,是文人韵士之学,也不必去精他。”素琼道:“母亲之言,岂敢有违?因女儿两日觉得身子有些不快,懒于挑绣。偶见这幅纸白得可爱,欲以此画一幅大士像来供养。”夫人道:”画大士像也是你的发心,是该画的。至于那些狂蜂浪蝶,野草闲花,切记不可去画他。”说罢,遂道:“既如此,你自画去,我到外厢去也。”
素琼送了老夫人出房,转身进来,要复将金扇描完自己的真貌,叵耐这春桃在侧,难于动手,左思右想的要打发他出去。谁知那春桃也在那里暗想道:“怎的方才明明教我拿一把扇放于桌上,见奶奶来,把这扇子藏过,将那纸来掩饰;不知为着恁的?”又想道:“我家小姐是伶俐的,自己独坐在此,痴心妄想,动了春心,难于摆布,毕竟是画些春宫架子作乐消闲,故尔见老夫人进来藏过了。我今且悄悄问他一声,看他的言语,自然晓得其中之意了。”乃道:“小姐,方才这柄扇子,可是画完了?今又要图大士像么?”
素琼道:“扇子还未曾落墨,大士像也只好改日画了。”春桃道:“却原来如此。方才我出去这一回,莫非小姐在房中打盹?”素琼道是春桃讥诮他,乃又发怒道:“小贱人,谁个由你管!如今你还不出去?好好的烹一壶茶来与我吃!”春桃道是小姐嗔怒,就出去烹茶了。
素琼见春桃出去后,乃道:“这丫头,倒也古怪,只管来查问我的扇子。我若与他看了,他又是认得卫生的,被他看在眼里,这伙丫头们的口儿,是没遮拦的。倘或奶奶跟前侍女伴中偶然说出来,播扬到外面去,那时我的声名是一块有瑕之玉了。方才我瞒过他,实是有理得紧。”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想罢,仍旧拿这扇儿摊于桌上,复去启了宝镜,对着细看一回,遂研脂匀粉,勾出自己的新月蛾眉,染成桃腮杏脸,点就绛唇。理清乌云宝髻,画一个窈窕身躯,增上两只凤头弓鞋。画完,复细看一番,不住的叹道:“我谓世间的佳人才子,欲要亲近,如隔霄壤之难。依此时看起来,顷刻之间,相聚扇头。虽云镜花水月,也是旷古奇逢之事,岂不快哉!但如今补什么景在上边?”又想了一回道:“有了!一年四季,惟春景觉得红芳撩乱,绿柳飘扬,蜂狂蝶闹,语燕歌莺,比这三季的景色更富的几倍。”
想罢,正欲下笔,忽然阁住,乃又想道:“虽云春景佳致,然必着落一处所在,方无破绽,我思今日描那卫生的俊雅仪容,原系在支硎尼庵,会面之后想慕他,故有此举。若画了别处的景,又不相合了。不若就把这尼庵前后一派青山碧涧、曲径圆关补上,倒也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