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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雪猛然一惊,抬起头来,紧紧盯住了他。
裴鹤谦亲了亲他瞪得滚圆的眼睛:「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大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你哥哥也见过这些?」
裴鹤谦摇头:「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他看不见这些。」
裴鹤谦神色坦荡,顾言雪相信他没有扯谎。这个人不但能画灵符,还有神玉护身,小的时候又能见鬼怪,可见也有一些来历。
「你娘是怎样的人?很少听你提她。」
「据说很娴静,不爱打扮,也不喜说笑,她和玄真子是师兄妹,嫁进裴家之后便一直闭门修道。我两岁时她就过世了,这些事我都是听家里人或是玄真子说的。」
顾言雪不免惊异:「玄真子多少年纪?竟是你母亲的师兄。」
裴鹤谦摇了摇头:「他的年纪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得出来,日后你见了他,自然明白。」
次日清晨,天边堆起一层彤云,到了午后,那云越堆越厚,窗外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一会儿,便落下层融融的初雪。
裴鹤谦想起顾言雪没带几件衣裳来,带来的又都是轻衫,怕他受寒,差小丫鬟请了顾言雪来,商量着要带他去买冬衣。顾言雪起先一再推辞,可禁不得裴鹤谦的磨,到底松了口。
二人套了驾马车,迎着微风细雪,去了市集。
等到了地方,顾言雪下了车,一看店招,心里便有三分不悦。原来裴鹤谦带他来的,既不是成衣铺也不是绸缎庄,而是一家叫「宝裘居」的皮货行。
裴鹤谦不知就里,一边引着顾言雪往店里走,一边笑着说:「宝裘居的皮货是全杭州数一数二的,皮子又好,颜色又多,我嫂子特别喜欢这里的狐裘呢。」
顾言雪听到「狐裘」两个字,心里的不快从三分加到了七分,当时就沉下了脸,有心要走,却见掌柜、伙计都已迎了上来。
那掌柜跟裴鹤谦显然是故交,谈笑间极其热络:「二公子,听说你去了云南,我可惦记得紧呢。」说着,又朝顾言雪拱手:「这位公子是?」
裴鹤谦也拱手还礼:「这位是顾公子,我的朋友,想买件御寒的冬衣,有好的尽管拿出来。」
掌柜的绕着顾言雪走了一圈,把他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才拈了银髯,呵呵笑道:「顾公子身量颀长、风神俊秀,最宜穿锦着裘。」说着一招手叫过个伙计低声吩咐了两句。
不多时,那伙计托着个盘龙描凤的织锦包袱走到三人面前。
掌柜的一边解那包袱,一边低声道:「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若不是裴公子的朋友要,我轻易是不肯示人的。当然,也是顾公子人物齐整,衬得起这袭宝裘。
不是我自夸,我在这行干了二十余年,断不会看走了眼,这颜色、这款、这型,天生便是等着顾公子来穿的。」
顾言雪听他啰啰嗦嗦一堆话,早就不耐烦了,正要拂袖而去,却见那掌柜的解开了包袱,双手掂起那领裘皮,轻轻一抖。
顿时,屋里彷佛绽开了千朵雪莲,又如倾下了万斛珍珠,明晃晃地叫人无法逼视。众人定睛再看,却见掌柜的手中,水银泻地般垂着一领雪白的狐裘,当真是灿烂如星、轻柔似雾、丰润如云!
裴鹤谦接过那狐裘,给顾言雪披上,玉人雪裘,相得益彰,众是一迭声地喝彩。
裴鹤谦心里高兴,顾不得人多,两手按着顾言雪的肩头,一时舍不得放,却觉着那人的双肩一阵阵发抖,再看顾言雪的脸,早白得没了人色,一双乌幽幽的眸子,定定地放出毒光。
裴鹤谦跟他连日相处,对他那任性乖张的脾气也略知一二,看这样子,晓得顾言雪是恼了,却不知他恼些什么,便放软了口气,轻声问他:「这狐裘好不好?」
顾言雪嘴唇颤了半天,才恨恨地吐出个「好」字来,眉毛一抬:「买下来!再贵也要买。」
裴鹤谦原想跟掌柜的坐下来慢慢议议价,可看顾言雪这副模样,却不敢耽搁了,冲掌柜的笑了道:「这狐裘我要下了。此乃宝物,价钱想必不赀,我身边这些银子怕是远远不够。跟你打个商量,东西我先拿了走,银钱明日纳还,你看如何?」
掌柜连忙点头:「换了别人自然不成的,可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您尽管拿去,来日我备下香茶,再等您叙话。」
裴鹤谦见掌柜的答应了,便取了那织锦的包袱皮,又替顾言雪掖了掖狐裘,带着他出了门。
顾言雪出奇的安静,乖乖地坐进了车中,裴鹤谦不放心,也跟了上去,贴近了才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咯楞楞响,裴鹤谦急了,忙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顾言雪别过脸,抬起了胳膊,像是要解狐裘,手却抖得不行。裴鹤谦环住了他,小心地替他解开狐裘,迭好了,搁到一边。
顾言雪蜷进壁角,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裴鹤谦想去抱他,就被他狠狠推开:「快去赶车!快走!走啊!走啊!走!」
裴鹤谦忙退出去,翻身上马,猛挥鞭子,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去,这才勒住了缰绳。
天边暗云翻滚,大雪似纷飞的鹅毛,绵绵密密,洒落下来。裴鹤谦犹豫了半天,跳下马背,撩起一角车帘:「外头雪很大,我可以进来吗?」
顾言雪怔怔望着身旁的狐裘,眼皮都不抬一下。
裴鹤谦站了好一会儿,才蹭上了车,挨到他的身边。
顾言雪垂着头,雪白的脸绷得跟匹素缎似的,眼睛定定的,像缎子上落的两点漆,那张藏了刀言剑语的毒嘴抿成了条红线,整个人似极了一个绢人,精致漂亮,却是空心的。
裴鹤谦知道顾言雪性子倔强,又爱面子,轻易不肯示弱,今日失态至此,怕是遇了天大的变故,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想要问他,既不知从何问起,更怕问错了话,火上浇油,只得叹了一声,盘腿坐下,自己也化成了泥塑木雕。
雪粒子打在车顶上,沙啦啦作响,两个人对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越来越暗,外头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拍开帘栊,飕飕地往车厢里直灌。
裴鹤谦怕顾言雪受凉,挪近了一些想把他抱到怀中,用体温为他御寒,可才碰到他肩膀,顾言雪猛地扬起手来,照着裴鹤谦的脸就是一巴掌。裴鹤谦还来不及躲,第二个耳光又甩了过来。
裴鹤谦被推倒在车中,顾言雪像头愤怒的小兽扑过去骑在他身上,对着他又抓又打,可不管他怎么撕、怎么踢,裴鹤谦既不还手也不吭气,一味退让。纠缠中,裴鹤谦脖子里的丝线被扯断了,血玉骨碌碌滚到了角落。
裴鹤谦刚想去捡那玉,颈间忽地一热,两排牙齿贴上来,耳畔是顾言雪的低语:「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现在,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裴鹤谦闭上了眼睛,脖子里一阵刺痛,尖尖的牙齿撕开了皮肉,鲜血汩汩地向外涌,有一点疼痛、有一点晕眩。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抚着顾言雪的脑袋:「言雪,你知道的……」
顾言雪愣住了,每杀一个人,他都会问他们相同的问题——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不同的人会给他不同的答案,有的推诿塞责,有的闪烁其词,有的信誓旦旦,但不管答案如何,当他真的撕开他们的喉咙,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号哭连天、拼死挣扎的,只有裴鹤谦,他,居然心甘情愿。
「你真的愿意?」顾言雪抬起头来,雪白的肌肤衬着染血的红唇,妖异而又骇人。
「嗯。」裴鹤谦望着他,眼神温柔依旧。
「我不是人。」
「猜到了,」裴鹤谦看着一边的狐裘:「你是狐狸吧?」
顾言雪冷笑:「后悔了吗?」
「是后悔。」裴鹤谦抬起手指,轻轻替顾言雪抹去嘴角的血渍:「我只有一条命,只能为你死一次。我多想再陪你几年、几十年、一百年,或者更长。」
顾言雪眼中寒光闪动,忽地,他一低头,再次咬住了裴鹤谦的脖子,然而这一次,他的撕咬有些无力,慢慢地,凶狠的啃咬变成了急切的亲吻,当热吻从颈项移到唇上,裴鹤谦第一次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还有,顾言雪眼泪的味道。
微凉的指尖滑过脖颈,血渐渐止住了,怀里的人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却不时拖过自己的袖子,擤一把鼻涕,裴鹤谦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顾言雪瞪他。
「没什么。」裴鹤谦低下头,在顾言雪额上盖了个吻。
顾言雪叹了口气,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低低地问:「你没话问我吗?」
裴鹤谦托起他的下颔,鼻尖对着鼻尖:「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不过,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什么都不问。我,不想逼你说谎。」
两人靠得极近,顾言雪可以听到裴鹤谦的心跳,「扑通、扑通」,如此有力,如此清晰,叫人心生依恋,恨不能靠着他,一世一生。
顾言雪望着他,眼里渐渐蓄满了泪:「人没有爪子、牙也不尖,可是你们有的是甜言蜜语,许的是海枯石烂,可翻脸比翻书还快,相信了你,只怕我就走上了条死路。」
裴鹤谦托着他的下颔,细细摩挲:「人生不过百年,哪来的永世永生?我只能说,我活一天,便会好好待你一天。你可以不信,但是你可以看着,一天一天看下去,看满一百年。」
「换汤不换药。」
「你不信?」
「我大概是疯了,我……」顾言雪闭上双眼,睫毛颤抖,「我想相信。」
「你说什么?」裴鹤谦喜得眼睛都亮了,灼灼的目光落在顾言雪脸上。
顾言雪叹了口气:「得意吧?我信你。」
裴鹤谦高兴地跳了起来,脑袋撞到车顶,「哎哟」一声蹲到壁角,顾言雪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去看他撞得怎么样了,裴鹤谦却在角落里摸起了样东西,